我孩子的父亲跪在我面前,求太后娘娘赐下恩典,让他迎娶自己的心上人。
我的指甲几乎掐破了手心,却还笑着问他心仪者何人。
他说曾大学士独女曾紫安,是他一生所爱。
只可惜世上再无曾紫安,徒留一个权欲熏心的我,俯瞰世人。
(一)
那天皇帝御驾亲征回来,身上犹穿着重甲,脚上犹踩着军靴,寒气森森的一柄长剑别在腰间,散发着无边的威势。
我怕极了,缩在角落,抖成一团。
宫里的流言满天乱飞的时候,我已经想过无数次我们母女俩会怎么死,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却还是怕得双腿直颤。
皇帝的脚步,一步,一步,仿佛踏在我心口上。
母亲的脚步,一步,一步,却依然步步生莲。
她笑着奔向他,张开一双藕臂,玉一样的面容上是惊喜又欣慰的笑:「萧郎,你终于凯旋了!」
皇帝的剑锋拦住了她的脚步。
她的脸上浮现出困惑又委屈的神情,优美修长的雪颈一寸寸逼上前,抵在了那寒芒闪闪的剑锋:「怎么了?萧郎不想抱一抱我吗?」
皇帝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剑锋一退再退,为了维持气势顿了顿,军靴气急败坏地重重踏在地上:「你背着朕做了些什么,你心里清楚!」
母亲那双天生的含情目里蓄了泪,眼圈红红,我见犹怜:「萧郎是怪奴每日为军需奔走,深恐你在外有个什么闪失吗?」
「狡辩!你明明,你明明……」
「瓦剌那么冷,」母亲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皇帝的面颊,「你有没有厚棉衣穿,将士们有没有厚棉衣穿?工部户部那些老东西靠得住吗?我是后宫女子,确实不该干预前朝政事,可……可我担心陛下。若担心陛下是错,若担心我的萧郎是错,那我罪该万死,皇上不若现在就赐我一死。」
皇帝抿紧了嘴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将脸转向一旁,不忍看她如玉容颜,不忍看字字句句从她花瓣一般的双唇里倾吐而出。
「中伤一个女人,多容易啊。私通,淫乱,随便一点风言风语,就足以让她万劫不复。更何况我本就是残枝败柳,本就是该守节的孀妇,我不顾念亡夫,我倾慕陛下,倾慕您少年英武,倾慕您的文治武功……本就是世人眼里最大的错。」
「你不要说了!」
皇帝捏着她的肩膀,攥得骨节泛白。
母亲抬起泪眼看他,他也低下头去看母亲。
下一瞬间,他将母亲紧紧抱在了怀中,叹息道:「阿软,我的阿软……」
(二)
后来发生的一切,不是我该看的,也不是我能看的。
乳母一把抱住了我,连拖带拽将我拉出了宫殿。
一出殿门,我立刻挣脱了她,转头便跑。
我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不会傻站在那里不走的,哪里用她拉我。
我跑得急,没有看路,脚下忽然一绊,差点摔在地上,刚稳住身子,转过头去看,竟猛然被人啐了一口:「呸,淫妇生的小贱种。」
我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皇帝的十六弟淳王,一身玄衣,一张冷脸,分明只比我高出半个头,却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狠狠翻了他一眼:「你骂谁淫妇呢?」
他冷冷一笑:「哪个媚上欺君,秽乱宫廷,本王便骂哪个。」
我攥紧了拳,有心照着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捶下去,忍了又忍,只道:「陛下相信我母亲,你不信,你算哪根葱?难不成,你想说陛下糊涂,被我母亲玩弄于鼓掌之中不成?」
「你……」
他气结,怒目圆睁瞪视着我,一双剑眉倒竖了起来,好半晌,才压低声音怒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天罗首辅满面通红、衣衫不整从你母亲宫里出来,你以为,就没人看见吗?」
「他他他,他不过是去与我母亲商量军机要事,哪有什么……哪有什么首尾!你莫要信口雌黄,造谣生事。」
他高昂着下巴,又嗤笑了一声:「皇兄也许会被你们母女蒙蔽一时,却绝不会糊涂一世。咱们走着瞧。」
说罢,他又推了我一把,我重心不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被你踩过,路都臭起来了。」
他满脸嫌恶地拍了拍自己的袖子,转过身,大踏步离去了。
(三)
我在御花园瞎转了好久才回到宫中,此时陛下已经离去了。
母亲特意在小灶上给我温了饭,散着长发、面带薄汗、颈间红痕宛然,却只温温地冲着我笑,纤纤玉指顺过我的发,嘱咐我慢点吃,不要急,万莫噎着了。
谁能不喜欢她呢?
陛下喜欢她,罗首辅喜欢她,程都督还是喜欢她。
罗首辅进宫那天,她使人请他去园子里见,他却想不到,她正泡在池水里等他。
六月骄阳落日熔金,镀在母亲那张芙蓉桃花面,她在水中恣意畅游,笑得灿然,笑得比落日还明艳。
沾湿了的衣裳紧紧贴在她身上,雪白的肌肤隔着桃红的薄纱若隐若现,宛若莲间的花仙子下了凡。
罗首辅一直站在水边远远地和母亲对话,相隔之远,甚至无法摸到她半片衣角,一张脸却越来越红,越来越红,豆大的汗珠滴在地上,又被骄阳蒸做了一缕烟。
从此以后,他成了阿娘宫里的常客,外面的消息,也源源不断传了来。
程都督也是一样,母亲略施小计,就让他神魂为之倾倒,见了母亲,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其实也觉得母亲此举不大稳便,可当时母亲对我说:
「你我母女,一身性命,皆系于陛下。
「陛下出了事,那些大臣再立一位天子,尚有从龙之功,可你我被扫地出门已是最好的结局,说不得要为了所谓的『天家颜面』,被一根白绫、一杯鸩酒料理了事。
「阿娘不能坐以待毙,阿娘只能兵行险着。风言风语又如何,阿娘不能做聋子瞎子,我需要有自己使得上力的人。
「什么贞洁,什么名声。
「活下去,才有机会讲这些。
「若是一死,那些恨不得生吃了我们母女的人,会如何编排,岂是我们拦得住的?」
我当时觉得她说得对极了,还暗暗觉得,能让这么多男人匍匐在石榴裙下,阿娘当真是厉害。
可想到今天被推的那一下,想到淳王那嫌恶的目光,想到他那句「淫妇」,我只觉一口气哽在了喉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温软滑嫩的蛋花粥,到了嘴边,也不香了。
母亲见我食不下咽,问我是不是不合口味。我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她,却没忍心将淳王的话学给她听。
母亲真的太美了。
哪怕只是看着她,我都说不出淳王嘴里那些恶毒的话。
也许他们只是嫉妒。
对,嫉妒。
嫉妒母亲虽为女子,却智勇双全。嫉妒他们千方百计得不到的陛下的信任,母亲可以轻易得到。
母亲看我出神,没有多说话,又顺了顺我的头发,还捏了捏我的脸蛋:「好了,别想那些烦心事了。过几日就是阿彦的生辰,阿娘带你去赴宴好不好?」
池彦哥哥?阿娘要带我去见池彦哥哥?
我惊喜交加地抬起了头,然后便是点头如捣蒜。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那场让我期待不已的宴会,会让我那么难堪。
(三)
池彦是长公主之子,眉飞入鬓、目若朗星,奶白的皮肤没有丁点儿瑕疵,是个人见人爱的玉面小郎君,好多贵女都喜欢他。
我也不例外。
更难得的是他随驸马,性子温润,从不因为我尴尬的身份鄙夷我。
我早给他准备好了生辰礼,只等他生辰那天,便差人送去,万没想到,居然有机会亲自将它送到他面前。
去赴宴的前一天晚上,我根本就睡不好,滚来滚去,滚到夜半才睡着,次日一早险些睡过了时辰。
不仅因为我即将有机会见到池彦哥哥,更因为长公主家的宴席上,往往会有我最擅长的游戏——木射。
木射,又名十五柱球,以木制十五笋柱,上细下粗,杂相立于地下,游戏者击地球以触之。笋柱上有朱字、墨字,朱者: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墨者:慢、傲、佞、贪、滥。
击中朱字柱则得一分,击中墨字柱则扣二分,每人有三次击球机会,三次之后,得分最高者胜。
每两个朱柱之间就穿插有一根墨柱,故而想要碰倒朱柱,而不触到墨柱,极难。
我花了老长时间在家苦练,终于练就一绝技,可以将朱柱全部击倒,而不碰倒一根墨柱。
想到有机会展示自己的绝招,能有机会在池彦哥哥面前展示我的绝技,我就兴奋得难以入眠。
次日,长公主亲自下场开局,三个球投过去,横扫一片,居然把所有木柱全部打倒,得了个零分,和一个都没投中一样。
众人哄笑,气氛瞬间便热烈起来。
「唉,看来本宫不仅投壶手臭,木射也是一塌糊涂。罢了罢了,就当是抛砖引玉,」说着,她褪下了腕上一只菠菜绿的和田玉镯子,「这就是彩头了,小辈们玩吧,都图一乐,别拘束。今儿是彦儿的生辰,我们这些老的呀,就不抢风头了。」
我盯着那镯子,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那镯子有极好极好的水头,色满,油润,衬得长公主皓腕如雪。
真好看。
最重要的是,池彦哥哥就在旁边看着,眉眼弯弯,微风拂起他一缕碎发,让它跳跃在额前,平生出几分易碎的美,看得我脸红眼热,不敢直视。
我强自压抑住兴奋和激动,只如坐针毡地盯着一个个上去投球的小娘子们。
宛平郡主投中了「仁、义、礼」,三分。
英国公家三小姐投中了「恭、俭」,又带倒了一个「傲」,也是零分,气得一甩袖坐到了一边,臊眉耷眼瞥了一眼宛平郡主。
荣国侯世子也来凑了热闹,众人起哄问他想赢一个小娘子的玩意,是要作何,他一揖及地:「非是为自己,小子想拔头筹,是为了家中阿姊。」
「家中阿姊?怕是为了涟涟阿姊吧?」
英国公三小姐,小名涟涟。
听闻众人打趣,她咬紧了嘴唇,伸手要去捶嘴欠的陆阁老家大公子,又被臊得坐了回去,瞥向荣国侯世子的眼神却带了甜,嘴角也悄悄翘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阵打趣,荣国侯世子才上前击球,一球放倒了「仁、义」,又一球放倒了「礼、智」,最后一球打翻了「恭、俭」,每球都从两球之间穿过,恰恰好将之全部击倒,而不带到旁边的墨柱。三次击球,换来了满堂喝彩。
六分。
也是精心练过的,可与我的绝招相比,不算什么。
我终于站起了身,刚想上前一步,长公主已经笑道:「还有人想上来比试吗?若是无人挑战,本宫这镯子,可就归了阿帆了。至于拿到之后,他是去送阿姊,还是去送涟涟阿姊,本宫可就管不着了。」
堂内又是一阵促狭的笑声,池彦哥哥微笑着静静旁观,长睫开合,似乎也十分愉悦。
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鼓起勇气向前一步,说:「长公主殿下,臣女愿一试。」
堂中一静。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收了回去,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了两圈,嗤笑了一声:「小郡主怎么能自称臣女呢?你既然随母亲嫁到了宫中,称本宫姑母便是,不必如此见外。」
我想说我是已故大学士曾靖远的长女,称臣女没有错,但皇帝确实因为娘亲的缘故封我做了郡主,我……
只是这一声「姑母」,我终究是叫不出口。
我不敢。
(四)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而是二嫁的母亲带到宫中的添头。
冷汗顺着我的额头慢慢滑落了下来,我咬了咬嘴唇,刚要张口,长公主已经淡淡看着我道:「瞧你这丫头,还害羞起来了。叫不出口就不要勉强了,你不是要投球吗,去吧,叫大家见识见识你的球技。」
我紧张得腿都要抖起来了,依然行了个礼,走到了场中。
我没有站在正前方投球,而是走到了侧翼,蹲下身,深呼吸了几次,眯眼瞄准了半天,对准球的方向,一指弹了下去。
球没有走直线,而是像在水上打水漂一般,跳跃着前进,先打倒了「俭」,后是「良」,再是「信」,三个朱柱应声而倒,没带到一个墨柱。
放在平时,我最高的记录,是一球放倒四朱柱。今次虽然因为紧张没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却也不算太差,还算满意。
可是堂中是死一般的寂静,众人呆若木鸡地看着我的表现,没有喝彩,没有掌声,什么都没有。
静默像一座大山,压在我心口。
我慌乱地去看娘亲,却见娘亲表情玩味地轻轻瞥了一眼长公主,转过脸来,却对我嫣然一笑,做出了一个「放心」的表情。
我松了一口气,打出第二球,又带倒三朱柱,「让、恭、温」。
场中依然没有掌声和喝彩,但我越发挺直了脊梁。
第三次起手,我誓要拿下四柱,聚气凝神,一指屈起,正欲弹出,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切」。
我手一抖,球便是一歪,起手便打倒了「滥」,幸而紧接着球没有继续触碰墨柱,打倒了「智」、「礼」、「仁」。
我回头去看,却见那一声「切」发出的方向,淳王一双眼冷飕飕地看着我,嘴角一勾,冷笑道:「纵然手上活儿再好,终究逃不过一个『滥』字。」
热血直冲上脑,我颊似火烧,愤怒地喘息着,想质问他为何要这样辱我,想去撕烂他那张口吐恶言的嘴,却听那一只鸦雀无声的宴席间,爆发了一阵哄堂的笑声。
我像是被定在了当场,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听得到自己全身的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感觉到满身热血是如何冲上头,又是如何流淌向下的。
抱着仅有的一丝希望,我抿起唇,抬头去看池彦哥哥。
哪怕全世界都孤立我,全世界都看不起我,只要他还能说一句公道话,就值。
可我看见他轻轻用胳膊肘顶了顶淳王,抿嘴笑道:「小舅促狭。」
一双精致的凤目,自始至终也未向我瞥来一眼。
(五)
「还有哪位想要上场一比吗?」
一旁侧坐的母亲,突然在此刻发声。她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喧嚷不已的闹市,直冲所有人的耳朵。
场上又是一静。
半晌,罗都督家二公子轻轻一笑,上前拱手:「小子愿一试。」
长公主的目光在他和母亲身上逡巡了数圈,最后又意味深长地落在了母亲身上,没有多言。
罗二公子气势颇足,手却是极臭,噼里啪啦,打倒的朱柱和墨柱几乎一样多,比长公主还不如,直接被扣到了负分。
比完,他一摊手:「区区十五柱,竟有如此多的门道,果然非天资聪颖、勤学苦练不可得。小子甘拜下风,让大家见笑了。」
听到他意有所指的话,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又一次渐渐消失,淡淡道:「游戏而已,当不得什么。罗公子文韬武略,何必在意此一时得失。」
罗二公子躬身表示受教,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母亲又淡淡问了一遍可有人想下场,陆陆续续又上来了几人,皆得分不高,连宛平郡主也不如。
算下来,荣国侯世子碰倒六只朱柱,未碰倒墨柱,得六分;我碰倒九只朱柱,并一只墨柱,九减二,得七分,是为全场最高。
直到无人再下场,母亲也不多话,只搂着我,静静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左右环顾,最终将视线定在了我的脸上,皮笑肉不笑道:「容贵妃教得好女儿,不仅有『容』,更有才气。快来,这彩头你拿去,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后精研木射,打个全彩出来。」
母亲扶着我走上前去,手始终放在我后背。
我走到长公主面前,躬身行礼,双手去接。
却不想母亲忽然在背后拉了我一把,我站立不稳,玉镯脱手,一声脆响过后,它在地上,断成了三截。
那样美的一只镯子,就那样碎了,我惊了一跳之余,心口便是一痛。
「哎呀,」母亲轻轻掩口,「怎么便摔碎了呢?都说老玉通灵,这玉镯,莫不是为我柔柔挡了一次灾劫吧?近来柔柔是有些犯小人,若是如此,这镯子,还当真懂事,我代柔柔多谢长公主慷慨馈赠。」
说罢,不等铁青着脸的长公主说出一句话来,便拉着我躬身一福,大踏步离去。
回宫的车架上,我一头扑进母亲怀里,失声痛哭。
母亲轻抚我背,说,柔柔不哭,你没有错。他们针对的是娘亲,都怪娘亲没有护住你。
我不解地抬起头,去看母亲的脸,却见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皇上欲立我为后。这,就是宗室和勋贵的态度。」
她说话的时候,左手轻抚了一下小腹,最终却抽了出来,扶住了一旁的车窗,目光幽幽,看向了远方。
我以为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也决定再也不去招惹冷心冷血的池彦。
枉我还以为他与淳王此类有何不同,现在一看不过是一路货色。
却不想,我生辰那天,他居然来主动寻我。
(六)
听宫人说池彦在昆明池旁的银杏树下等我,我本都不想去了,可两条不争气的腿还是直往那边迈。
远远看见一个玉树临风的人影,我叹了口气,想了一下,还是转身想要折返,却听背后有人唤我:「柔柔,我在这里。」
我回头去看他,只见他静静站在树下,深深看着我,手里捧着个锦盒,也不知里面有何物。
我躬身行了一礼:「池公子,请回吧,耽搁久了,长公主要生气的。」
「柔柔,」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袖子,「上次你被众人排挤,我袖手旁观,你生气了吧?」
呵呵。
我转过脸去不肯看他,口是心非道:「哪有。」
都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们这些皇亲贵胄,一直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徒惹烦恼。
「我很没用吧,」耳畔却传来一声轻叹,「明明心里不认同他们的作为,却也不敢为你发声,只能明哲保身。你生我气,也是应该的。」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他,只见他抿着唇,秀美的眸子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雪色的面庞上投下了一扇小小的阴影。
他见我回头,连忙抬起头来,将手中的盒子向前递了递:「你看,上次你赢来的镯子,可惜摔碎了,不过也没什么,你手腕细,也戴不了那么大的,我请金匠重新打成了金镶玉的手链,你试试可好。」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好奇起来了,小心翼翼揭开了那盒盖子,被惊得瞪大了眼。
三块断掉的镯子碎片均被修成了如意的形状,一大居中,两小居两侧,两片小的被修得大小一致,均镶着金边,三片中间有金链缀连,贵不可言,美不胜收。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摸,只见那明绿色泽衬得我十指色淡如雪。
「我给柔柔戴上可好?」
池彦哥哥拈起手链,笑问我。
我嘴上说着不用了,却任他捉住了手腕,轻轻将金扣扣上。
金玉叮当,发出一阵美妙的脆响。我低头,只见那金镶玉琏美不胜收。
「真好看,」池彦展颜一笑,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说起来,你真是厉害,轻轻一弹指,那球便跟长了脚一般,你让它到哪里去,它就到哪里去。一定下了一番苦功夫吧?」
「没有没有,随便玩玩。」
不过是苦练了几个月,把手练出了茧子罢了。
「那就是你天资聪颖了。」
「哪里哪里,愚笨得很。」
也就是比你们这些公子小姐们强个三四五六七八倍吧。
「那你下次,教我可好?」
池彦笼着我的袖子,期待地看着我。
「有机会再说吧。」
这可是我独门绝技,他若是学会了……不对,他又不肯下那样的苦功,如何学得会。
「那一言为定!」
似是没听出我话里的敷衍,池彦展颜一笑,口中说着回晚了他母亲要着急,便跑了。我还没来得及将手链拿下来还给他,他已经跑出好远了。
我欲张口说些什么,可他已经听不见了,咬了咬嘴唇,轻抚着手上的手链,正想着回去怎么和母亲解释,刚刚转过身,居然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
(七)
我被人一推,手便磕在了一旁树上,连忙去看那翡翠手链,可想来是琏子活动,卸了力,它倒是毫发无伤。
都不用回头,我就猜到了,又是淳王。
故而此次我明明被推了一个踉跄,却干脆连头也没回,只拔腿往回跑去。
「真是贱呐,」淳王贱兮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人前不给你半点颜面,背后用本就属于你的东西哄上一哄,就又成了你的心肝了。」
我顿住了脚步,回过头,一边将手背到背后,一边冷冷道:「干卿何事?」
若不是你带头嘲讽鄙薄于我,他又何至于不敢为我出头。
「本王怕我外甥被你这个小妖女迷了心智。」
呵呵。
你那外甥比你还大上两岁,你倒管上他了,还真拿自己当个长辈。
「那你和他去说。」
我转身又走,懒得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
谁想胳膊居然被他拉住:「我话没说完呢,你转身就走,这是对长辈的态度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被他拉住的腕子,抬头瞪着他道:「王爷不是嫌我脏,说我踩过的路都臭了吗?居然来拉我,不怕脏了手?另外,我是已故大学士曾靖远之女,与王爷这皇亲贵胄,论不起辈分。」
他被我看得尴尬,停了半晌,终于抽回了手,指头搓了搓,别过了脸去,倔强道:「你今日才满十一岁,就学会了和外男私相授受。这就是已故曾大学士的家教?」
「你!」
一而再,再而三,先是辱及家母,后是糟蹋我已去世的父亲。
我恨恨地看着他,恨不能生啖其肉,半晌,解下了手中金链,轻轻抚摸了几下上面流畅美丽的云纹,然后一闭眼一狠心,将之猛然掷入了不远处的池塘当中。
淳王一呆,刚想说点什么,我便又抬头去看他,冷冷反问:「私相授受?什么私相授受?证据呢?」
淳王那张素来自信满满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怔了好半晌,方憋出了两个字:「你狠。」
我福身一礼:「无事的话,臣女告退。」
「你等等,我有……」
他见我走,又来抓我,这次扯住了我外衫的领子。
我双臂一振,干脆利落将那大袖直接闪了下去,只穿着内里的破裙和上襦,一路小跑回了母亲宫中。
一进宫门,我便觉得气氛不对,母亲身边的陈姑姑脸色铁青,母亲面上也没有一丝笑容。
我去看姑姑,眼神询问着发生了何事。
陈姑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难看的笑:「淑妃娘娘怀孕了。」
(八)
「从今日起,整个长庆宫上下,皆闭门谢客,对外称我身体抱恙,一切宴会、朝拜全部以此推脱。柔柔,这段时间,你在阿娘宫中,好好读书,不要出门,好不好?」
我不明白母亲此举用意,但还是本能地相信母亲,只点头道:「好。」
方才我一路上都在打腹稿,一直想着若是池彦问起,我如何解释那手链的去处,如今看来,短时间内,是用不上了。
几日后,我与母亲正在罗汉床上玩双陆,陈姑姑走了进来,看我们两个斜倚床上,你来我往,咯咯笑个不停,欲言又止。
母亲吃了我两个子,又偏过头去瞟她:「怎么了?」
「外面的流言那般难听,娘娘究竟要闭门谢客到什么时候?」
母亲扬了扬眉毛:「怎么个难听法?」
陈姑姑气结:「她们都说娘娘恃宠生娇,心胸狭隘,一听得淑妃娘娘有孕,便因嫉生恨,生生把自己气病了。」
「还有呢?」
「还有人说娘娘是装病,不想看人家生下皇子,给自己堵心。」
「还有呢?」
「还有……还有人说娘娘盛宠无二,居然怀不上皇嗣,定是……」
「定是什么?」
「定是年纪大了生不出,又说……说娘娘福薄,就是……是一撇腿一个丫头的命。」
母亲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对了,约束好宫人,以后少在外面行走,如非必要,哪里都不要去。还有,咱们宫里有小厨房,以后干脆连御膳房都不要跑了,宫里上下的饮食,全都自己开火。」
「娘娘?」陈姑姑满脸不解,「陛下已经好久不来了,定是听说您善妒。淑妃娘娘有喜,从皇后到低分位的妃嫔,哪个不曾送上重礼?偏咱们闭门不出,别说是送礼,门都不肯上,一应宴饮,也都推了个干净。陛下如此重视子嗣,膝下又尚无皇子,您这般态度,他怎么会高兴?」
母亲笑了,一双眸子淡淡看着陈姑姑:「本宫的话,你听是不听?」
陈姑姑一震,慌忙跪下:「娘娘恕罪,奴婢都是……」
「你无罪,」母亲面上依旧淡淡,「别浪费时间说这些。我吩咐你的事,你办好,便是。」
陈姑姑恭恭敬敬一礼,战战兢兢而去。
(九)
两个月后,淑妃娘娘小产。
整个后宫一阵血雨腥风,所有妃嫔、宫人,但有嫌疑,罚的罚,杀的杀,太监们提着水桶清洗地上的血水,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
而母亲由于一直称病闭门不出,又约束宫人不曾沾染半分是非,倒是因祸得福。
陈姑姑看母亲的眼神越发恭敬,我也觉得母亲神机妙算。不过这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若是让人知道母亲早知淑妃的孩子留不住,我们阖宫上下,只怕要比外面还惨。
没几日,陛下便来了。
母亲正在案前作画,一见他进来,便把笔一丢,嘟着嘴扭头便走:「萧郎倒还记得,宫里还有我这一号人。」
皇帝几步追上去,一把从背后抱住了母亲:「软软。」
母亲任他抱着,低着头,热泪一行一行滚了下来,明珠泣露,仙女落泪,红红的眼圈只显得她美丽又易碎:「是臣妾,肚子不争气。」
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不是软软之过,是朕福薄。」
母亲猛然捂住了皇帝的嘴:「休得胡说。陛下之福,是天下苍生之福,怎可说薄?快呸呸呸。」
皇帝被她一噎,怔了一下,本不想作此幼稚之举,可看母亲嘟着嘴倔强地看着他,半点不肯让步,最终十分无奈地笑道:「好好好,呸呸呸。」
见他当真呸了,母亲便笑了,那笑里三分促狭,哪里还有刚才的严辞正色?
眼见这二人又腻歪起来,我便琢磨着要退了,刚一动,皇帝忽然看了过来:「柔柔今年十一了?倒出落得有几分大姑娘的模样了。」
我一惊,低头回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女两个月前才过了十一岁的生日。」
「哦,朕想起来了,」皇帝作恍然大悟状,「那日朝中有事,朕忙了一天,也未及来参加柔柔的生辰宴。你可想要什么礼物?只管开口,朕送给你。」
我呆在当场,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想偷眼去看母亲,却见皇帝高大的身影将她挡得严严实实,只好道:「臣女平日吃穿用度皆有份例,也……也不缺什么……」
皇帝走近了,慢慢低下头来,笑着看我:「朕问你想要什么,为何如此拘谨?你怕朕?」
眼看着我快要哭出来了,母亲上去就推了皇帝一把:「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陛下只管送来便是,柔柔还能不喜欢吗?尽欺负小孩子。」
皇帝十分无奈,任母亲捶打着他的肩头:「好好好,传朕口谕,赐嘉柔郡主贡缎十匹,珠玉若干,花色都由她自己去内库挑选,行了吧?」
母亲抿着嘴笑了,而后一指头戳在了皇帝胸口:「陛下惯会哄人。」
「哪里及得上软软啊,」皇帝猛然将她打横抱起,「在软软面前,朕和山野莽夫何异。」
母亲将头枕在了皇帝肩头,宜嗔宜喜,百媚千娇,转脸向我时,却立刻变了脸色,眼神向外一瞟,示意我赶快走。
我急忙退去,却见左右宫人看我眼神十分奇怪,似有万千深意。
我急忙忙赶回了自己的偏殿,走在半路,却听前面有宫人小话。
我放慢了脚步,沉心静听。
一人说:「我道陛下为何不介意娘娘二嫁,还把郡主接入宫中,原来是做此打算……啧啧啧。」
另一人很惊诧:「你是说……陛下想要她们母女共侍一夫?郡主不过十一岁……」
「嘘!!!这话也是说得的?你不要命了?我也是胡猜的。不过陛下今日赏赐如此丰厚,且连内库都肯让小郡主出入,难道仅仅是宠爱娘娘,爱屋及乌之故吗?」
我没敢出声让她们发现我在此处,只是扶着柱子,软软地滑到了地上,眼前发黑,再没了起身的力气。
(十)
次日清晨,我去找母亲请安,抬头只见她颈上斑驳,不仅有红痕,甚至有……齿印。
她起身欲招呼我近前,刚刚跪坐而起,居然身子一软,跌坐了回去,脸上难得浮现出了几分尴尬之色。
我没有说话,只静静上前,拦腰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怀里,默默流下泪来。
母亲正欲张口,已有宫人通报,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福安来请我去内库挑选贡缎首饰了。
我悚然一惊,抬头去看母亲,她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说:「别担心,只管去。」
我点了点头,擦净了泪,换了一身体面衣裳,跟着福安去了。
贡缎十匹不难挑,「若干金玉」,却着实让我为难起来。
内库里金器、玉器、各色首饰琳琅满目,金光闪闪,让人目不暇接,箱笼高高摞起、层层叠叠。
福安让我自己慢慢挑选,便径自退了出去。
时兴的首饰、绝美的玉器,此处有的是,看多了,倒觉得不过尔尔。
倒是箱笼底下摞着的旧物颇有几分意趣,我搬开上面新入库的宝匣,打开落了灰的紫檀木盒子,看见了许多一看就有些岁数的物件,隔着重重岁月,倒显出几分古朴别致。
我正捏着一只玉簪把玩,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我道是遭了贼匪,还纳闷哪里来的硕鼠,胆大包天,居然翻箱倒柜到内库里来了,怎么又是你。」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那王爷还不快喊人来捉拿了我。」
淳王又被我噎得半晌无语,好久,才又凑了上来,看着我手中簪子,啧啧称奇:「看看你挑的尽是些什么奶奶辈的东西。」
我嗤笑一声:「陛下赐我金玉若干,样式任我挑选。在王爷看来,我若是不来,那便是不识抬举;当真来了,就是真把自己当盘菜;选贵重的,是贪得无厌;选不时兴的,是眼光太烂。横竖王爷看我都不顺眼,不若快些出去,眼不见为净,可好?」
淳王眯起了眼睛,哼了一声:「你当本王乐意看你?是母后有重要物什,不想经下人的手,才差遣本王亲自来取。让开,莫挡了本王的路。」
我懒得同他多做掰扯,将身子贴在了身后架子上,示意他快些过去。
他大摇大摆从我面前走过,肩膀还有意顶了我一下。
我下意识向后一躲,躲是躲过了,却忘了自己的身子已经紧紧贴在了架子上,这般向后一顶,我只觉身后一松,那架子竟然被我顶得向下倒了去!
想起那一架子珍贵玉器,我吓得魂飞魄散,猛然转过身,便要去扶。
下一瞬间,叮当乱响的玉器摇晃了几下,稳稳停在了当场。
而我,也被一双胳膊,紧紧环在了怀中。
我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转身去看,还没看到淳王是什么表情,先看到了听到有异响急冲冲跑进来的福安。
福安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目光在我们二人身上逡巡了一圈,嘴巴大张,呆若木鸡。
淳王慌忙放了手去理自己的衣袍:「你别误会,我们……」
结果没了他双手支撑,那架子居然又向下倒去,我死命去拉,也拉扯不住,正想着「我命休矣」,面前又多了一双有力的手,扳着架子中段,用力向后一拉,将它彻底扳正了。
而手的主人淳王,也因为这一番动作,将我向怀中又带了带,胯部……狠狠地撞上了我的后腰。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福安此地无银三百两,转身便「嗖」地一声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淳王退到了一边,我则躬身去收拾被我搬乱的箱笼,两个人都在竭力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
我听到衣服淅淅索索的声音,想来他已经走远去取太后嘱托之物,刚刚松下一口气,一抬头便看见他正在我所在的架子另一面,隔着一只玉瓶与我相望:「你手中那件是我母后年少时所戴,你当真要选?」
我只觉手中一烫,连忙将之收了回去,放在一旁,又去摸另一只匣子,刚刚打开,他就啧啧道:「这个更好,是景元初年造反的淮王之物,十分吉利。」
我吓得手一缩,将之又放在了一边,转头去摸另一边的一只水晶香炉,他幽幽一叹:「前朝妙妃最爱的摆设,这妙妃嘛,倒是个绝色佳人,就是命不太长。」
我累了,掉头就走,只听他在架子另一头哈哈大笑:「这你就信了?我都骗你的。」
真的是骗我的吗?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选那些了,随手捡了一些黄白俗物,只说选好了,便走了。
一回长庆宫,便看见皇帝笑眯眯坐在主位,十分亲昵冲我招了招手:「柔柔,来。」
我手里抱着的一堆珠宝,险些就此散落在地。
(十一)
皇帝问了我的学业,检查了我选的金玉珠宝,轻拍我肩,夸母亲将我教养得好,就像一位真正的父亲……
如果我真的是公主的话。
而此时此刻,我只觉如坐针毡。
接下来一段时间,皇帝来得越发勤,宫中流言甚嚣尘上、积毁销骨,几乎让我抬不起头来,但他一直宛如宽慈长辈,并无逾矩,只是格外宠爱母亲,故而我的担心,倒显得小人之心。
只是每每看见母亲越发斑驳的颈侧前襟,看着她起身越发艰难,行走时常面带痛色,我总觉得,也许也没有那么小人之心。
无论如何,我母女二人荣宠已极,是不争的事实,宫中几位真正的公主都没有如此受宠过。
一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皇帝旧伤发作时,特允母亲代他朱批奏折,权势之盛,已不局限于后宫。
池彦又来找过我一次,却是来讨回他送我的手链。
我淡淡道:「此物我不慎掉落在了昆明池中,辛苦池世子自己捞上一捞了。」
此后,深居简出,再未与他相见。
如此三年,皇帝力排众议为母亲封后,实属意料之中。
封后大典当夜,母亲却没有和皇帝在一处,反将我搂在怀里,揉着我的头,说:「柔柔,我的柔柔,阿娘对不住你。」
我抬起头,纳闷地看着她:「阿娘何曾对不住我?」
母亲皱眉,满脸痛色:「阿娘……需要一个皇嗣,否则,后位不稳。可阿娘生不出。柔柔,只有你能帮阿娘,阿娘,只能相信你。」
我明明被母亲抱在温暖怀中,却觉得如坠冰窖,如遭雷击。
(十二)
「阿娘知你素来不喜淳王,他又对你颇多刁难,但是阿娘一时也没想出别的办法……」
「我没……等等,淳王?」
我愣住了,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阿娘。
阿娘点了点头:「对啊,淳王。怎么了?柔柔要是实在不乐意……」
「我乐意!」我猛然坐了起来,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笑来,「没问题。淳王嘛,就是人讨嫌了点,嘴臭,举止轻浮……倒也没有什么大毛病。」
阿娘叹了口气:「阿娘知你喜欢池彦,只可惜……」
「那都是哪年的事了,我早不放在心上了。十岁小女童的喜欢,有什么打紧,就阿娘还当一回事。」
「阿娘不知道的时候,你和淳王是不是发生过些什么?」阿娘见我如此,慢慢眯起了眼睛,「你与他不过相差一岁,少年少女两小无猜,阿娘这是歪打正着了?」
「哪有!」我刚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就垂下了头,揉乱了衣摆,「也不算吧,就……唉,也没什么……」
「哈哈哈哈,」母亲笑得开怀,「你乐意就好。阿娘生怕害了你。」
「只是……」我慢慢皱起了眉,「真的是淳王?为何是淳王?」
母亲唇角微勾:「淳王是陛下唯一的同母弟,论起血脉,没有比他与陛下更加亲近的了。若陛下多年始终无子,你却给淳王生下子嗣,则你子作为与陛下血脉最近的宗室子,便是皇嗣;若陛下年寿不永,彼时你和淳王尚无子嗣,则淳王自己……便是皇嗣。」
一箭双雕。
绝。
「那……陛下能同意?」
母亲笑得高深莫测:「阿娘自有法子,让他同意。」
(十三)
赐婚诏书颁下时,我乖乖领了旨,倒听说淳王大发了一通脾气。
想到他素日待我的态度,我倒也不觉得意外。
倒是母亲冷了脸色:「不识抬举。」
我安慰母亲:「他被惯坏了,不懂事,母亲不要和他生气,不值得的。」
母亲白了我一眼:「这就开始为他说话了?」
我十分无奈:「本也不是什么你情我愿的天赐良缘。」
母亲冷冷道:「那也不能任他欺凌。你之脸面,即为阿娘之脸面,他这般作态,是在和你我母子撇清干系,取悦宗室勋贵呢。」
我笑了:「那又怎样?陛下赐婚,他还敢不娶不成?娶了我,就是上了咱们的船,想撇清,哪里有那么容易。等我生下了皇嗣,谁还搭理他。」
母亲看了我半晌,终究是叹了一口气:「阿娘也不知你这般清醒,究竟是好,还是不好。阿娘不愿意让你为情所伤,又何尝不愿意你,嫁个真心爱你的郎君……」
我沉吟了半晌,问道:「阿娘,陛下……是真心爱你的郎君吗?你爱他吗?」
母亲怔住了,似是觉得这个问题十分有趣,皱眉思索了半晌,笑了:「我这般年纪,又是二嫁之身,要说像小儿女一般有那样纯粹的相思之情,是假的。当初你父若是敢纳妾,若是敢流连青楼,我定要怄死,可陛下后宫三千,我倒也不太放在心上。」
我点了点头。
「可若说我们之间没有感情……没有感情,你觉得他会为我做到这种程度吗?你知道他扶我上位,让我朱批,在朝上要碰到多大的阻力?诚然,那群文臣武将,各自联姻,抱成一团,一直是他心腹大患,他并无其他人可信,但……便是没有其他人可信,选择信我,依然是情分。」
「谁知道呢。谁知道他会不会中年叛逆,老年昏聩,一把年纪,忽然又爱上哪个青葱水嫩的小美人,为她痴狂,为她糊涂,为她恨我怨我杀我……可至少在现在,此刻,我有信心,我在皇帝的眼里,就是第一位的。」
我想起外祖母去世时口中念叨的外祖父的名字,怅然若失道:「是不是只有到了人临死的时候,仍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才能算是此生挚爱?」
母亲眨了眨眼,释然一笑,点了点头:「大概要吧。」
……
次日淳王来找我,把腰一叉:「就是你,要嫁给本王?」
我翻了翻眼皮:「怎么了?」
「怎么了?」淳王抱着臂,围着我左右转了两圈,「我是皇上亲弟,一字并肩王!要娶,也要娶一个贞静贤淑的大家闺秀!就你这样的,还想做我的王妃?许你做个侧妃吧,爱当不当。」
侧妃?
我皮笑肉不笑:「好啊,你自己去和陛下说,他同意,我就同意。」
「不乐意是吧,不乐意就……等等?你说什么?你说好?」
我点了点头:「对,我说好,听凭陛下安排。你若有本事说服陛下,正妃侧妃,我无所谓。」
淳王皱起了眉,很是怀疑人生地看了我半天,嘴唇张合了半天,还是难以置信,左右看了看,见宫女太监都尚有些距离,便凑到了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老实告诉本王,你年方十四,就如此恨嫁,连名分都不在乎也要嫁给本王,是不是……」
是不是对你情根深种?我劝你有点自知之明……
「是不是怀孕了?」
哈?
(十四)7.28 更新
「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我闻听他此言,本怔愣了片刻,想一想,又觉无趣,冲他勾唇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本是随口一说,听我此言,一双眼瞪得像铜铃:「你果真……」
「果真是对你不屑一顾,」我笑了,「萧怀瑾,你不就是个早过了舞象之年,还像幼儿一样的蠢物吗?文不成武不就的东西,偏偏食邑千户,锦衣玉食长大,娇惯得眼里只容得下自己。哪家小娘子真能看得上你?可我就是贪慕权势,我就是想当王妃,我就是想除母亲与陛下之外谁也不用跪,人人见我都要行礼,不行吗?非要扯上这个那个,你到底有什么特殊癖好?绿头巾就那么好,你偏要自己戴在头上?」
「你!」他怒指着我,气得手直发抖,好半晌,把袍袖一甩,突然也笑了。
「曾紫安,」他忽然抬起了我的下巴,嗤笑一声,赤裸裸的目光自下而上将我打量了一个遍,「你只要肯乖乖听话,把本王伺候好了,泼天富贵少不了你的,让你做本王的正妃,也无不可。」
我一把拍掉了他的手,冷笑道:「你自己的泼天富贵,难道不是仰赖陛下恩赐?难不成这富贵是你自己出将入相挣来的?有脸拿来和我说嘴。」
「你……」
「你什么你。未婚夫妇成亲之前见面于理不合,我先告辞了,王爷恕罪。」
我起身便走。
「好好好,曾紫安,你等着。」
「我等着呢。」
我回眸瞥了他一眼,将他刚才赤裸裸上下打量的目光,从头到尾还给了他:「我且看王爷,到底有何本事。」
(十五)
我大婚当日,皇帝喝了一杯接一杯,实在喝得多了,非将我从青帐里叫出来,说有话要嘱托我与淳王。
他与淳王相差十六岁,说是兄弟,实则情同父子,此刻醉陶陶红了眼圈,颇有几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怅惘,见我出现,大踏步迎了过来,不顾母亲在旁阻拦,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连拖带拽将我扯到了淳王面前,一把搂住了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柔柔这孩子,是朕亲眼看着长大的,端静贤淑,嘉柔和顺,还颇有才学。更难得的是,她随了皇后,貌若桃花,兼之身姿曼妙,实属难得。」
说到此处,他居然将搂着我肩膀的手移到了我腰间,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我僵直当场,淳王也脸色铁青,独皇帝一人似无所觉。
「陛下醉了。」母亲几步上前,欲将他扶走。
皇帝一把挣脱了母亲:「朕话还没说完呢。」
说罢,转头扯住了淳王的手,将我的手放在了他手中:「如此佳妇,汝当珍惜,争取早日给朕生下一男半女,承欢膝下。」
萧怀瑾的手像木头一般,明明被按在我手下,却半点没有握住我的意思,眼眉低垂,恭敬应了一声是。
母亲终于将醉酒的皇帝拖走了,我都不用抬头去看,就知这在场诸宾客之脸色,会有多么精彩纷呈。
夜里,青帐之内,萧怀瑾静静盯了我半晌,最终冷笑出声:「诞育皇嗣的重任,都交给王妃了,本王愚驽,便不掺和了。」
我想说一切不是他想象中那个样子,我想说我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抽的是哪门子的风,可我忽然觉得很累,满头珠翠、一身华服重逾泰山,压得我无法喘息。
最后我静静看他离开,去了书房,看了看成双的锦枕和孤零零的自己,深深叹了口气。
(十六)
次日,我们进宫拜见帝后,这二人端坐高位,哪里还看得出昨夜的孟浪。
礼数周全之后,母亲拉我入内叙话,萧怀瑾则先行一步,去了太后宫中。
「圆房了吗?」
刚一入内,屏退了左右,母亲便问我。
我低下头,摇了摇,不听话的泪,一直在眼圈里转。
「他故意的。」
母亲的面色也不好,一双凤眸冰寒冷峭,与往日百媚千娇大有不同。
「母亲是说,陛下没醉?」
「呵呵,」母亲冷冰冰勾起了一边嘴角,「边关喝多了烧刀子的人,一点点黄酒,便能醉成这副样子?你信?」
我叹了口气,只觉疲惫不堪。
「这,就是帝王心术。他怎会容忍你我母女和他的弟弟一团和气呢?哪怕这弟弟年幼,他一直是当做儿子养大的,素来纨绔,朝中毫无根基。可我在朝中有根基。你我若与淳王联合起来,他的皇位,如何稳得住。
「古往今来的皇帝都一样,又怕后继无人,又怕后继之人强壮得太早,威胁了自身。」
「那我能怎么办?」
母亲深深看了我一眼,轻轻一叹:「只有你我『母女反目』,能解你与淳王夫妻离心。」
语毕,她忽然照着我的左脸,狠狠扇了一巴掌,我瞬间颊边一片火辣,痛呼一声,惊讶地抬起了脸:「阿娘?」
「不知廉耻,别叫我阿娘!」
母亲故意对着外面用力喊道,喊完了,用口型无声对我说道:「哭。」
我捂着脸,怔怔看了她片刻,一扭身便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十七)
母亲这一招,对皇帝或许起了几分作用,听说皇帝旧伤又复发了,痛到彻夜难眠,卧床不起,母亲直接垂帘听政,朝堂上说一不二。
对淳王萧怀瑾,那就毫无作用了。
他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荒唐到哪里去了,不过他被皇上太后在宫里拘了十几年,一朝出宫,想必要斗鸡走马,把赌场青楼玩个遍吧。
萧怀瑾每每回了家,总要沐浴净身才会来与我相见,偶尔一起用膳,也是相对无言。
如此数月,我只觉窒息,还想着这长长的一辈子是不是就要这样熬下去,宫中忽然又传来了消息,静嫔产子。
皇帝喜不自胜,当即将她封为贵妃,风头无二。
静嫔的父兄子侄,在朝中亦是节节高升。
皇嗣有了。
母亲栽了。
也许我嫁给淳王,从一开始就是错了。
若想要皇嗣,舍近求远,又有何用处?还不如养几个美貌婢女,借腹生子,生下来之后,记在母亲名下。
废后的诏书,雪片一般向母亲飞来。
自上次以后,我已经很少见母亲了,虽然有暗线互相传递消息,心里却依旧是惦记她的。
如今皇帝有了皇子,母亲岌岌可危,我在王府,亦是心力交瘁。
权势,地位,真的那么可贵吗?
我想起父亲去世之前,我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场景。
那时我们没有锦衣玉食,也没有权倾天下,可那时我觉得,自己拥有的,是全世界。
我静夜掌灯,写了一封和离书。
如今皇帝有子,这淳王府便成了瓜田李下,若改日皇帝疑心淳王与我母女合谋叛逆,或仅仅是想为幼子扫清障碍,我该当如何?
帝王心术,我见识过一次,实不想再见识第二次。
我与淳王,本无感情,更不相配,只不过是帝后博弈的棋局上,两颗棋子罢了,如今败势已现,由不得我不低头,不想一条新的出路。
待入得宫中,我只见母亲披着一身素衣,散着发,斜倚在床边看书。
她依然美到惊心动魄,可面上鬓间,终究是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
「阿娘,」我为她倒了一盏茶,送到了她手边,「你说,若是我爹没死,我们一直未曾离开曾家,如今你我母女,该过着怎样的日子?」
阿娘抬头,见是我,惊讶了一下,抬起手揉了揉我的头,就像小时那般:「便是你爹还在,你这般年纪,说不得也要议亲了。清流之女,品貌上佳……指不定,还是要选你做淳王妃。」
我瘪了瘪嘴:「母亲尽会说笑。我若只是大学士曾靖远之女,哪里会有这泼天富贵,大约早就榜下捉婿,找个寒门贵子嫁了。」
母亲笑着看我:「寒门贵子?那说不得还要你亲自下厨,要你做针线补贴家用呢。」
我一仰脖,一叉腰:「那又怎样?起码我在家里,定能说一不二。」
母亲见我这样,也笑了,笑着笑着,便冷下了脸,认真看着我道:「柔柔,醒醒,你母亲我,不是被皇帝看上,劫掠进宫的,是在你父死后,被那吃绝户的叔伯逼得走投无路,主动勾引皇帝,想尽办法进的宫。你只记得幼时岁月静好,可曾想过那岁月静好有多脆弱?京城这偌大的狼虎窝里,牙不尖爪不利的人,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想放弃权势退一步……你可知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只会是万劫不复?母亲掌权,得罪过多少人,结了多少仇怨,一旦你我母女失势,那反噬有如排山倒海,何人能招架?」
我一时失语,口唇张合半晌,不知所言。
「一个刚刚出生的皇子,便把你吓成这副样子,吓得斗志全失,想要退了?」
母亲回眸四顾,绝美面容身姿,却呈鹰视狼顾之相。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一个婴儿,想要长大成人,其间关关坎坎,实在不少。回去,自己想法子,赶快圆房,你是阿娘的女儿,连个男人都搞不定,成何体统?」
和离书已经被我攥得发皱,却最终留在了我怀中。
我松开了手,向母亲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也未用膳,便告辞回了王府。
萧怀瑾难得也在,我在廊中行走,正与他照面。
虽然得了圆房的任务,我却仍与他无话可说,福身一礼,就准备回自己屋中,却不想,我俯身的时候,那叠得四四方方的和离书,居然从我怀里掉了出去。
我急急忙忙去捡,却不想手指刚刚触到纸片,就看见一只靴子,狠狠踩在了上面。
(十八)
「和离书,」萧怀瑾慢条斯理弯腰将地上的字纸捡起,展开,一字一顿,轻轻读出了声,「看来是本王的疏漏,忘了王妃自幼风流,竟冷落了王妃,以至于连权势富贵的都留不住王妃的心,非要离开我这淳王府。」
我伸手去抢那和离书,他却将手高高举起,指尖捻动,纸片如雪花飘散,碎成片片,散落一地。
「走。」他一把拉起我的胳膊,拖着我就要回房。
我被他那副表情吓得不轻:「你要做什么?」
「虽然王妃素来对本王不屑一顾,但本王可是很喜爱王妃的。既然王妃恨本王冷落,居然有了和离之心,那本王自然少不得要表现一番,努力将王妃留住。」
「萧怀瑾!」
「王妃倒还记得自己夫君的名字,」他拖着我进了房中,摔上房门,反手将我丢在了铺塌上,「如今就让王妃的身子,也记住自己的夫君究竟是谁吧。」
我的一身朝服,在他粗暴的手中分崩离析,发出阵阵裂帛之声。
我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这正是我该做的,可他眼神中的疯狂让我汗湿衣襟,我本能地恐惧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我想起了母亲颈上的斑斑红痕,想到了那摇曳的红罗帐,想到了母亲站立起来又跌坐回去的身影……
「你在想谁?」
萧怀瑾的脸就在我正上方,低头俯身,眼神危险。
「陛下……」
「陛下!你在本王的床上,居然还在想陛下!」
「我没……萧怀瑾!你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据我的贴身侍女阿芍说,那天,我的惨叫声响彻云霄,几乎持续了一整夜,阖府上下早起都挂着两个黑眼圈,眼神交汇,都在诉说「王爷勇猛」的故事。
勇猛?
呵呵。
果然和皇帝是亲兄弟,都喜欢在女人身上逞勇。
我被折磨得几乎散了架,某处火辣辣地疼,有气无力地歪在床边,眼皮打架,闭眼便要睡去,却不知何人在摆弄我身子,让我不得安宁。
「王爷,」说话的是一老妇,「王妃初次承欢,您是否当怜惜一些?如今这境况,起码要休养半月。」
「初次?」萧怀瑾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医婆,你莫不是看错了?」
医婆的声音十分笃定:「老妇人行医四十载,这点事情,绝不会看错。」
萧怀瑾一扬手,挥退了左右,而后便急急忙忙爬到我床边:「曾紫安,你无端叫什么『陛下』?净害得我误会。」
我淡淡道:「我想到了陛下,和我阿娘。」
「你见过?」他猛然扳正我的脸,直勾勾瞪着我,目光里似有火焰跳动,「行此私密事,居然不避着你?」
「没有!我未曾见过!」
「你都看见了什么,一句一句,讲给我听。」
「萧怀瑾你放开我!你不是人!」
……
医婆再次被请进来的时候,表情已经木了,看了看我又添的新伤,将药箱掏了个底掉,留下七八盒各色药膏,讲明了如何使用,回头便走了。
没过多久,我就成了京中权贵圈子里,最大的一个笑话。
(十九)
秋日,帝后带众臣禁苑行猎,我与萧怀瑾自然也在列。
有人有意挤兑他,提及前几年池彦生辰宴上的事情:「淳王殿下,不知您与王妃,琴瑟和谐否?当年您可说她……手上活再好,也逃不过一个『滥』字。陛下为你二人赐婚,却不知你可否满意?」
萧怀瑾哼笑一声:「当然逃不过一个『滥』字,本王自己玩的嘛。手上活好,那更是妙趣无穷,本王满意得紧,万分感激陛下,赐下如此佳妇。」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万没想到淳王殿下在如此场合,居然说出这般放荡无耻之言。
我愤然推了他一把:「萧怀瑾!」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我是你玉牒在册的淳王妃,不是青楼妓子,岂容你如此轻辱?
萧怀瑾却似完全没有读懂我眼中的控诉,将我又搂紧了些,啧啧感叹:「又生气了,又生气了。本王这个王妃啊,相貌绝佳,才学上上,身段尤美,就是脾气不太好,辛辣得很。不过本王喜欢。辛辣,才有滋味。」
言毕,他猛然将我抱到了自己腿上,一手在我腰侧揉捏,另一手夹起一块樱桃肉,硬往我口中塞:「王妃快多吃一些,你已这般苗条,再与本王生气,饿瘦了,可怎么办?搂不到这一身羊脂暖玉,本王夜间,如何安寝。」
我被气得浑身发抖,偏偏与他力量对比太过悬殊,根本挣脱不开他的钳制,硬被他喂进了一块樱桃肉。
萧怀瑾喂进了肉还不算,一双牙筷还在我口中搅动,我死命地躲,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挣扎之间,衣领松散,众人目光有如实质,在我颈间斑驳不住游走。我正羞愤欲死,萧怀瑾终于放下了牙筷,将我衣襟紧了紧,然后突然俯身,用舌尖勾走了飞溅到我锁骨上的一滴肉汁。
场上未婚的小娘子们几乎都羞得抬不起头,男人们吞咽口水的声音,在我耳中响如擂鼓。
待他终于放开了我,我借口更衣,转身便逃。
昨夜他照旧闹了我大半夜,我身上酸疼不止,连嘴唇都是红肿的,想必在场的风月老手们早都看出来了。再经他今日这一闹,我成了什么?堂堂王妃,不过是个玩物。
行至半途,假山后突然闪出一个人来,细一看,是当年帮我说过话的罗二公子,见了我,恭敬一礼:「臣见过王妃。」
我此刻见到任何男人都觉得心中难受,只觉自己在他们眼中不过是砧板上的肉,强撑着与他见了个礼,身子忍不住直往后缩。
罗二公子却很温和,微微一笑道:「陛下此刻在太后帐中叙话,大帐中只余皇后,王妃自可前去。」
我一怔,想起他当年表现,大约知道他与他父亲一样,都在暗中听母亲差遣,便笑着与他点了点头,自去了母亲帐中。
母亲正闭着眼让陈姑姑做着按摩,见我入帐,翻了翻眼皮,示意众人退下。
「眼睛红红的,怎么了?」
我喷了一口气:「还不是那个萧怀瑾。」
「不是圆房了么?最近,他不是很疼爱你么?」
母亲以手支颐,不解地看着我。
「疼爱?」我气得声调都高了几个度,「言语侮辱,当众亵玩,他这疼爱,实在是有些过了劲罢?您没见到那些男人看我的眼神,从今往后,我该如何做人?」
母亲看了看我松散的领口中露出的痕迹,看了看我红肿的嘴唇,意味深长道:「过了劲的疼爱,怎么就不算疼爱了呢?」
我一怔。
「男人嘛,总是要变老变丑,变得不中用的,」母亲随手取了一本奏折,摊在面前,「到了那个时候,指不定你要怀念如今的日子,怀念他言行无忌,怀念他这一身使不完的力气。」
「阿娘!」
我本是一肚子的气,偏被她这一句话逗得笑了出来,想起近日以来的种种,咬住了唇,耳尖都发起了烧。
阿娘放下了奏折,笑着看我,本伸手来要揉揉我的头,看见王妃的花冠华丽,手便滑落到了我肩头,掸了掸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回去,挺直腰板。你是玉牒在册的淳王妃,这是淳王态度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你若不看不起自己,却看哪个,敢看不起你。」
我点头,握了握母亲的手,与她告辞离去。
一出大帐,我就撞进了一个怀抱中。
(二十)
抬头一看,又是萧怀瑾,还是萧怀瑾,怎么老是萧怀瑾。
今日我本被他气了个半死,可经母亲一开导,一看到他这张脸,忽然便想到了他变老变丑变不中用的样子,扑哧一笑,随手推了他一把,转身便自去了,行走之间,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他却不答应了,一把拉住了我:「曾紫安,你还会笑呢?」
我翻了个白眼:「与你何干?」
说罢,企图挣脱。
结果我不但没挣脱,还被他用力一扯带到了怀里,一转身便抵在了一棵树上,双手被他抓着举在头顶,身子被他紧紧挤着,后背紧贴在树干。
「你快放开我!这是帝后的大帐,岂容你在此撒野!」
「不放。」
他越凑越近,额头几乎抵住了我的额头,垂眸向下瞟了瞟,勾唇一笑:「再给本王笑一下,本王就放开你。」
「你让我笑我就笑?想得美!唔……」
红肿的唇猛然被他衔住,结实的胸肌挤压着我的胸口,让我呼吸越发困难,我被他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之际,他忽然放开了我,吊儿郎当道:「你不笑,本王就一直亲下去。」
我被他的无赖打败了,正欲咧个嘴给他看,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断喝:「呔!何人在此放肆!」
是大太监福安的声音!皇帝回来了!
(廿一)
「荒唐!胡闹!你啊你,让为兄说你什么好!如此举止,皇家颜面都被你丢尽了!」
衣衫不整的我与萧怀瑾并排跪在地上,上首的皇帝对着他怒骂,满口的唾沫星子几乎崩到了我的脸上。
「臣弟喜爱王妃,与她开几个小玩笑,如何就荒唐了。」
「还敢顶嘴!」
皇帝气得按住了太阳穴,深呼了一口气,才语重心长道:「大皇子年幼,朕未必能看到他长大。待朕百年之后,他还不是要靠你们几个叔伯照拂?你这般贪玩荒唐,朕如何将他托付给你?」
萧怀瑾正色道:「皇兄莫有此不吉之言。臣弟荒唐,您更要千秋万岁,亲自教养小皇子长大。」
此刻,跪在地上的我突然一个激灵,明白了萧怀瑾这段时间的离谱举动究竟为何。
我在宫中生活了七八年,早有人传闻我早被皇帝沾染,母女共同服侍皇帝,才让母亲圣宠不衰,皇帝在我大婚当日的表现,更是让许多人对此坚信不疑。
他用滔天权势在萧怀瑾心里种下了一根刺,让萧怀瑾一见了我就想起与他的种种,是怕我母女与他联合,实力坐大。
萧怀瑾中了招,与我离心,日日不肯回府,我虽猜测他是去了青楼赌馆,却听闻他是在校场操练,冬三九,夏三伏,从不肯歇——这是气我说他文不成武不就?
可如今皇帝有了后,他便从帝国可能的继任者变为了帝国继任者登基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他只能荒唐。
皇帝百年之后,一个兢兢业业文武双全、又有强大妻族的皇叔,如何甘为人臣,如何能尽力辅佐小自己十几岁的幼帝?
所以萧怀瑾不顾礼数、口吐狂言、行止放荡,夜夜在我帐中笙箫,就是想告诉皇帝自己不堪大用,下半身支配上半身,一肚子都是儿女情长,以让皇帝安心。
我观皇帝表情,见他虽嘴上在责骂萧怀瑾,神态却很轻松,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任由他骂完罚完了,和萧怀瑾躬身告了辞。
回去的路上,居然偶遇了池彦,他比当年长高了许多,却也只是和萧怀瑾相差仿佛,清秀文弱,依然带着些雌雄莫辩的少年气,清冷易碎,俊美非常。
见我二人拉拉扯扯出现在他面前,他怔愣了片刻,行礼道:「见过淳王、淳王妃。」
我冲他淡淡一笑,颔首回礼,想挣脱萧怀瑾铁钳一样箍在腰上的手,却不想被搂得更紧,怔愣一下之后也不挣扎了。
左右脸也丢尽了,为何还要和他拉扯。
见我不再挣扎,萧怀瑾很满意,搂着我迈着四方步溜达到了池彦面前,盯着他老半天,直到他不自在地开始踱步,突然一笑:「怎么跟小舅生分了?」
池彦一愣,低眉浅笑,改口道:「见过小舅,小舅母。」
萧怀瑾点了点头,志得意满地走了。
这些男人爱的哪里是我呢?不就是爱借着我碾压其他男人的快乐吗?
皇帝如是,萧怀瑾亦如是。
(廿二)
刚刚回京,便突闻噩耗,大皇子,夭折了。
素来端庄低调的静妃疯了一般指着母亲:「就是你!都是你害的!你生不出皇嗣,便要害死我的儿子!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母亲冷冷看着她,好半晌,才扯了扯嘴角:「说你不堪大用,你还真的如此蠢笨。确实,吾乃后宫之主,要想在暗地里动些什么手脚,作弄谁,暗害谁,实在不难。」
「你承认了!」静妃嘶声力竭,「你承认是你动的手脚了!就是你,既有动机,又有实力,害死大皇子!」
母亲淡淡道:「张婉玉,你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吾会处心积虑害死大皇子,而不是你呢?」
静妃一下子愣住。
「弄死你,去母留子,不好吗?正好我膝下无子。」
「我……你……」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眼里只有方寸之地,心里只想着自家那几个不争气的蠢物废物?陛下无嗣,朝局不稳,瓦剌虎视眈眈,吾每日担忧兵临城下百姓涂炭家国不再,哪里来的闲心和你玩后宫争宠互相戕害的游戏?吾倒希望大皇子长命百岁,吾希望他独挑大梁撑起这江山社稷,可惜他没有这个命,我大乾,亦没有这个幸运。」
「够了,」皇帝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整个人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静妃痛失爱子,言语无状,念其悲痛,免去惩戒,便在自己宫中,好好为大皇子诵经超度吧,无事,不要出来了。」
「陛下?」
静妃扑倒在地,难以置信,满脸是泪。
「你父兄在朝中卖官鬻爵,朕念在你生下大皇子的份上,按下不表,没有发落,你是不是觉得是朕年老昏聩,日后这朝中,都是你一家的天下了呢?」
「臣妾未曾听闻……」
「走吧,」皇帝步履蹒跚,深深叹了一口气,「朕倦了。将那可怜的孩子……好生安葬吧。」
(廿三)
池彦的婚期定在了冬月,办得很是尴尬。
大皇子年幼夭亡,算不得国丧,但此时大操大办,又着实有点戳皇帝的肺管子,整个公主府别别扭扭,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声音都是蔫答答的。
我知我少时暗恋池彦那点破事萧怀瑾心如明镜,也不想触他霉头,礼物随大流,表现得极规矩。
而他自从大皇子夭折以后,也收敛了许多,起码在人前不再对我上下其手……
我呸这竖子。
他就是在人前显眼的地方不再对我上下其手。
趁人不备用袍袖掩着摸我大腿,也不是一回两回。
每每得手,便得意得像偷了腥的猫。
幼稚。
今日在公主府的婚宴上,他尤其蠢蠢欲动,强自为我投食数次过后,终于成功地把我弄恶心了,差一点吐了出来。
席间所有人,看我的眼光都变了。
(廿四)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我看见太医来了又走了。
我听见所有人一股脑地说着恭喜。
皇帝手舞足蹈,喜不自胜,仰天大笑,赏下黄金百两绫罗锦缎。
然后我就被太监宫女密不透风地围住了,只差被抬着进了母亲宫中。
皇帝说我要在宫中养胎,母亲也说我要在她身边她才会放心。
被簇拥着离开公主府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萧怀瑾。
我有了孩子,他是孩子的父亲。
可他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仿佛是个局外人。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也抬起头来看我。
那一瞬间我感觉他想和我说些什么,但嘴唇轻轻动了动,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
能说什么呢?
入宫之后,我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吃口饭、喘口气都有人盯着,人人如履薄冰,只恐有什么行差踏错。
众人越是这般,我越是觉得压抑,越是食不下咽、夜不安寝。
眼看着我入宫几日,下巴都尖了,皇帝急了:「一群废物!让你们好好伺候淳王妃,你们就伺候成这样!再把人养瘦一斤,都给我提头来见!」
母亲见皇帝这般,白了他一眼:「陛下说的是些什么话。柔柔是个人,又不是猪,只管有吃有喝,就能长秤。不说别的,人家小夫妻新婚燕尔,整日的甜甜蜜蜜,你倒好,招呼不打一个就把柔柔接进了宫,直接让人家新婚夫妻分居两地,柔柔见不到情郎,哪里吃得下饭。」
什么情郎不情郎的,我……
我想说我只是被人盯得太紧太过压抑,可不知怎的,就将话咽了回去,默认了母亲的说辞。
皇帝一怔,皱着眉头想了半晌,一拍大腿道:「让怀瑾那个混小子滚进来,陪柔柔说说话。不许过夜!这厮惯是不知轻重,把孩子闹出个好歹,我拿他是问!」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和萧怀瑾不是两个人,是两只狸奴,是两条名犬,因为毛色鲜亮血统上佳,被关在一个笼子里配。
他不重要,我也不重要。
我们配种生下的小猫小狗,能不能担当大任,才重要。
亏这两只猫儿狗儿还兴致勃勃滚在一处,互相舔毛,没心没肺,只会笑闹。
(廿五)
萧怀瑾被召入宫后,和我对坐无言。
太监宫女围成一圈人墙,几乎让我二人身边风吹不进。
我皱了皱眉,说闷。
人群眨眼间呼啦啦地四散开去,远远地围着我们,将我二人包围成一个大圆。
萧怀瑾给我倒了一杯茶,刚刚递到我手边,忽然顿住,抬头问我:「孕妇能不能喝茶?」
身边皇帝派来的李姑姑道:「这壶中装的都是太医院特调的药茶,有安胎之效,王妃饮一些无碍的。」
萧怀瑾扬了扬眉,下巴颏指了指门外:「问你了么?外面等着去。」
李姑姑低身行礼,不卑不亢道:「陛下命老奴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守在王妃身边。圣命难违,请王爷见谅。」
萧怀瑾冷笑一声:「再康健的人,教你们拘犯人一般地盯着,每日看着你这张老脸不停晃来晃去,也该食不下咽了吧?若是因此让王妃心情不畅,以至于腹中子嗣有个任何不好,这责任,你可担得起?」
李姑姑被他骂得一僵:「这……」
「你只管出去,陛下但有责难,本王担着。」
李姑姑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动步:「王妃腹中皇嗣,关乎江山社稷,陛下责难,老奴只恐……不是王爷担得起的。」
「够了!」我把杯子一摔,这些天积累的愤懑在这一瞬间爆发,只想摔,想砸,想挣破这张密不透风的网,「淳王是个人!不是牲口!他不过坐在此处和我说几句话,你们这样防着他,这样防着他,是防着他扑上来掐死我,害死我腹中他自己的亲骨肉吗?」
「老奴不敢!」
李姑姑脸色一白,我身边包括她在内,呼啦啦便跪了一片。
「都滚出去。」
「王妃……」
「滚出去!」
我袍袖一挥,将桌上这一壶满是药味的茶直接挥在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滚热药汤泼了一地。
李姑姑脸色数变,最终还是带着太监宫女们出了偏殿,我眼前可算是清净了片刻,颓然坐了回去,先是叹了口气,紧接着也不知怎的,眼圈一热,泪珠儿就滚下来了。
我哭了片刻,面前才伸来一只手,递过一块帕子,笑道:「你怎么还哭了?我还没哭呢。你现在金贵了,看看那些奴婢,个个畏你如虎,本王说句话呢?权当放屁。」
我被他气得扑哧一笑,抬起泪眼瞪他:「哪里是我金贵?是你这个优质种公的种金贵。换做平时,在这宫中,你还敢放两个屁,我连屁都不敢放。」
「啧,粗俗,」萧怀瑾扁着嘴,啧啧感叹,看我刀子似的目光扫过去,便接着说道,「但又十分精准。我家王妃,就是有才气。」
我又被他逗得直笑。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见了他,就又哭又笑。
「若是为了公心,本王盼你生个男孩。储位空悬不是个办法,你若是一举得男,举国上下,人心可定。」
我皱了皱眉:「若是为了私心呢?」
他痞痞一笑:「那就盼你生个闺女,这样陛下还能放你回来继续给我生。」
我切了一声:「就你会生。」
他点了点头:「确是如此。茶壶往哪个杯里都倒不出茶水来,难不成还怪茶杯装盛不住,而不是……茶壶肚子里没货吗?」
「胡说八道!」我一把捂住他的嘴,「他们可还没走远呢!」
「所以你也早知道了。」
「我……」
母亲前几日告诉我了。
有太医曾冒死告诉她,陛下在战场上受伤太多,精血亏损,子嗣有碍。
淑妃流产,大皇子夭折,母亲刚入宫的时候也流过一个孩子……
都不是什么后宫倾轧的缘故。
而是皇帝的种,留不住。
轻易怀不上,怀上往往养不住,侥幸生下来也长不大。
尤其是男胎,更是艰难,因为女胎更容易存活。宫中有几位公主,一者是陛下早年所生,二者也是因为生为女子才能幸存,三者个个体弱多病,也都不是长命之相。
古往今来,怀不上孩子,人人都去怪女人,实则若是男人不中用,那才是真的束手无策。
太医院众太医哪个看不出?只是天威难测,无人敢对皇帝言明。母亲当初为了让皇帝同意我嫁给淳王,安排皇帝发现了已故太医私藏的脉案——我没感觉错,他原本真有纳我之心,是为了让可靠之人和他的好皇弟生下皇嗣,才勉强割爱。
后来有了大皇子,皇帝开始怀疑脉案是母亲伪造,与母亲颇有嫌隙,但彼时母亲已经成为了他朝堂上的臂膀,轻易离开不得,加之大皇子还小,他倒也没有废后,只是抬举静妃娘家,与母亲玩权势制衡之术。
大皇子一死,皇帝彻底相信了那脉案,加之静妃娘家父兄本就是一群扶不起的阿斗,他终于将他们毫不犹豫地舍弃了。
陛下无子,也就算了。其他宗室子呢?夺嫡的时候让陛下清理得太干净了。
死的,疯的,残的,吃猪屎的,喝马尿的,胖成三百斤的,吃丹药中毒满面青白的……硕果仅存,居然当真是萧怀瑾这一根独苗了。
只是如今,我若一举诞下皇嗣,萧怀瑾只怕很快就是一枚弃子了。
贵为亲王又如何,这高处的亲情比纸薄,比土贱,没有和风细雨,只有数不尽的暗箭和刀枪。
「你若一举得男……」萧怀瑾轻轻抚了抚我的脸,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看了看我尚未显怀的腹部,忽然又咽了下去,「那我……我还是高兴的。」
他什么意思?
(廿六)
「你把话说清楚!」
我一把拉住了他,死活要把他咽下去的半截话抠出来。
他无奈地笑了:「我的王妃啊,你若是一举得男,那这孩子早晚要被立为太子,我成了太子的亲爹,岂不美哉?」
美哉个屁。
皇帝岂能容自己的太子另有一个活蹦乱跳年轻有为的生父。
我颓然地坐在垫上,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一地碎瓷,泪扑簌簌地往下滚。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些什么。
这个萧怀瑾自幼就爱欺负我,成亲以来也是言行无状,除了床榻上多少有点让我食髓知味,其余时候都在气我烦我。
当初答应联姻,也不是因为我多恋慕他,不过是不想进宫服侍皇帝,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可如今,看着他这张脸,想到他面前摆着的死走逃亡,想着今日相聚也不知下次在何时,我心里只如被剜去了一块,血淋淋,空洞洞,疼痛蔓延全身,无处可逃。
原来我真的很喜欢他。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般喜欢他。
他见我流泪,也不说话,只是把我拥入了怀中,疯了一样地吻我。
我也疯了一样地回吻,手臂缠在他颈上,转眼就把案几推到了一边,面对面坐在了他腿上。
殿外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我们缓缓分开,回过头,只见到了李姑姑那张让人反胃的脸。
我没有理她,将脸别了过去,藏在了萧怀瑾的颈侧。
萧怀瑾默默抱紧了我,歪过头,挑衅地瞟了李姑姑一眼,忽然将我的脸掰了起来,又狠狠吻了上来。
他的手顺着我脊背一路向下,刚刚抚到我腰侧,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威严而愤怒的女声:「萧怀瑾!」
萧怀瑾僵住了,我也顿住了,两人啵地一声分开,急忙忙改坐为跪,各自规矩行了一礼:「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没有理会萧怀瑾,倒把我扶了起来:「你有孕在身,无需全礼,切记保全自身。」
我低头应喏,始终不肯抬眼去看她。
她是我婆婆,也是我母亲的婆婆,但自始至终,她都不喜我母女二人。
大约没有一个寡母,会喜欢将自己的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妖女罢。
不过她长年吃斋,极少理事,也少与我们有何正面冲突。
今日,大约是李姑姑这个耳报神,看我二人太过黏糊,生恐我们没轻没重滚到一处,让皇嗣有个差池,便将这尊大佛抬了出来。
「母后……」
萧怀瑾话音未落,我已听到了「啪」的一声脆响,讶然抬头,只见他脸都被太后一掌打歪到了一边。
(廿七)
「半点寂寞都耐不得,铺榻上离了女人就不能活,哀家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废物点心来?」
方才那一巴掌,是扇在了萧怀瑾的脸上,而此刻她这句话,却像是扇在我脸上,让我颊畔也是一阵火辣。
下一瞬间,我只觉腹中一痛,面上难免流露出了些许。
跟在太后身后进来的李姑姑十分紧张,立刻便来扶我。太后把脸一沉,怒斥萧怀瑾:「看看你惹出来的事!皇嗣有个好歹,我看你如何担待得起?」
我却在底下不卑不亢地接口道:「与王爷在一处时,臣妾倒是好好的。谁知道太后娘娘突然就进来,暴起伤人,儿臣许是吓着了吧。就是痛了一下,不碍事的。」
权利不用,过期作废。
怀胎十月,也许是我此生最金贵的十个月,此刻我若是还被人压着打,何时能够抬头?
太后一愣,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看着我,目光如刀,声音转冷:「淳王妃此话何意?」
我没有回话,直接钻进了萧怀瑾怀里,泪汪汪看着他:「王爷,我好怕。」
萧怀瑾哽了片刻,颤抖着抱住了我,轻拍我的动作,竟有些生疏。
我们俩滚到一处十分容易,这般温情脉脉,倒是从未有过的。
太后气得脸色铁青,额头的青筋都快爆出来了,颤抖的手指着我,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僵持中,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唱颂:「皇后娘娘驾到!」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廿八)
母亲同太后见了礼,后者阴阳怪气道:「皇后教的好女儿啊。」
母亲压根不理她这句,急急走到我面前:「柔柔,你身子可还好?」
我紧紧搂着萧怀瑾,回道:「在王爷身边,倒是感觉还好。」
母亲闻弦歌而知雅意:「那如何会不好呢?」
我没有说话,默默抬头看了一眼太后,又低下头,落下了泪来,也不说话,只是摇头。
萧怀瑾有意回话,却被我死死掐住了手,眼神警告,让他不要动。
他怔然地看着我,一双眼里,我看不懂的情绪很多很多。
我倒没有太多心思盯着他,全副精气神都放在被我气得直大喘气的太后身上。
「皇后是没看见方才这对小鸳鸯那副样子,哀家再来晚一步,怕是要不顾有孕在身,直接白日宣淫起来了。皇后好本事,教出来的女儿也是好本事,当真有让儿郎们见了就挪不动步的绝世魅力。」
母亲笑了:「吾当是什么事,竟把老娘娘气成这样。不瞒您老,吾当年怀柔柔时,从未与她父亲分房而居过,柔柔生下来,白嫩壮健,极少生病。后来入了宫,有了龙种,孕期陛下未在我长庆宫留宿一日,孩子却没了。吾知老娘娘忧心皇嗣,可一碰就碎的孩子,如何顺顺利利长大,更谈何继承大统、担起这天下?被管束得气都喘不过来的母亲,又如何生下健康的孩儿?」
「你还有脸提……」
「吾一嫁大学士曾靖远,二嫁当今圣上,皆堂堂正正,无不可对人言者。」
「好好好,哀家是管不得你们了。」
「老娘娘慢走。」
太后气得眼珠子差点凸出来,差点说出「哀家何时说过要走」,最后硬咽了回去,袍袖一甩,一阵风似地去了。
结果太后刚走,皇帝就来了。
(廿九)
见皇帝进了殿门,萧怀瑾视死如归地握紧了我的手,万没想到我将肚子一捂,哎呦一声就跌坐进了他怀里。
这招,能使第一次,我就能使第一万次,用老了不怕,见效就行。
皇帝果然万分紧张:「柔柔,怎么了?快传太医!」
我本捂着肚子,一副疼痛不能自抑的样子,听见皇帝问话,却忽然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三分惊奇,并上七分的天真烂漫:「咦,小家伙方才还闹呢,现在,又安静下来了。」
皇帝一呆,惊讶,怀疑,还带着一丝微妙的愤怒,愤怒到最后,又觉得好笑。
他已经猜透了我的套路,又有些怀疑,我哪里来的胆子,在他面前玩这样的套路。
可我无所畏惧。
人也许只有年少时会有这样的勇气,将那一点点爱意看得比天大,比海深,为此不惜己身,不顾生死。
「还是叫太医来看看。」
皇帝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
皇帝叫我起身坐到另一边号脉,我就起身。
一起身,我就捂着肚子一脸痛色。
萧怀瑾怕我再没轻没重坐在他身上,赶来搀扶,我却立刻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轻松表情。
太医的老脸上挤满了尴尬的笑,号了半天脉,挤出一句话:「方才淳王妃确实受到了一些惊吓,老臣这就开一些安胎养心的药物。」
皇帝的声音平静得蕴含着无边威势:「怎么还受了惊吓呢?」
我犹豫了好半天,才道:「老娘娘方才打了我们王爷,故而臣妇吓着了。」
这声「我们王爷」让皇帝瞳孔一紧,脸上的表情,渐渐玩味起来。
猫儿狗儿是他做主关进笼子里配的。
如今这两个居然胆敢有了感情,倒不搭理它们尊贵的主子了。
主子心里,很不满意。
(三十)
皇帝妥协了。
淳王萧怀瑾被特许留在宫内陪我,偌大皇宫热热闹闹,我们倒真像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人了。
一切都显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但皇帝想要秋后算账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皇帝走后,母亲问我:「值吗?」
她没有打我,没有骂我,这一句话却问得我抬不起头。
我这一时任性,想用自己这短暂的特权将萧怀瑾护在身后,挖出来的偌大天坑,谁来帮我填?
母亲,也只有母亲。
我看似孤注一掷,实则还不是仗着身后有人为所欲为。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离去了。
留下萧怀瑾深深看着我,突然说:「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是你挡在我面前,拼了命的护着我。」
我一甩头发:「切,不然还有谁?」
说罢,扯着他就往外走:「用膳啦,我都饿了。」
(卅一)
这段时间萧怀瑾对我极好。
他不再粗鲁地往我嘴里喂饭,调戏我的舌头,倒学会了默默把我多夹了两筷子的点心挪到我面前。
他不再像只发情的兽,每天只关注下三盘,不顾众人视线对我上下其手,倒是每日牵着我的手陪我在御花园里遛弯,不仅一双铁臂稳稳地托着我,面前路上便是有个鸡卵大的小石子,也要替我踢走。
他会亲自为我顺发,为我捏腿,我在夜里翻个身,他会爬起来给我掖被角。
孕妇觉轻,到了孕晚期,更时常会被腹中孩儿压醒,结果好几次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萧怀瑾支着手臂,在月光下静静看着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什么怀孕的女人最美,都是屁话。我嘴唇也黑了,脸也肿了,人也胖了。
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一直到我产下幼子,幼子满月,幼子被过继到母亲和皇帝名下,急急被立为太子。
萧怀瑾都温良得像是被人掉了包。
然后我知道了他究竟在看些什么。
立储的大典过后,淳王萧怀瑾在朝上自请戍边,皇帝不准,他便以头抢地,磕头见血,对方不答应,他就誓不起身。
他说皇帝若是不相信他能领兵,就让他做个大头兵,做个伙夫,能在北境给大乾抛头颅洒热血,便好。
皇帝哀哀叹息过后,含泪允准了皇弟的奏请,给他点了三万兵马,让他戍守永固关。
萧怀瑾临走之前来看我,看孩子。
可惜那已经不是我们的孩子了,如今那是他的皇侄,却是我的弟弟。
三四个月的婴儿,什么都不懂,见了他,却咧开嘴便咯咯直笑。
他轻轻碰了碰孩子柔嫩的小脸,也未敢把他抱过来,只反手将我的手用力握了一握,然后说了一声:「保重。」
说罢便离开了。
我拼了一条命,也不过留他几个月,如今,他仍不会为我而留。
留下,也没有意义。
留下,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只是此去山长水远,他会不会在半路便遭遇不测,仍未可知。
(卅二)
萧怀瑾离开当晚,皇帝就驾临长庆宫。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偏殿逗小太子。皇帝一个眼神,宫人便作了鸟兽散。
殿门在我眼前,就这样缓缓合上。
殿内只余下了我,皇帝,还有襁褓里的太子。
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恭敬行了一礼,然后步步后退。
皇帝却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将我往角落里逼。
我退,我绕,我躲。
退到退无可退,躲到躲无可躲,我抬起头看着皇帝,又低下头去。
「柔柔给朕生下了一个这样好的太子,朕,还没赏你。」
「陛下已经赐下太多了。」
「那不一样。」
「那已足够了。」
皇帝突然话锋一转:「你怕朕?」
我怔愣片刻,最终坚定地说:「怕。」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我反而挺直了脊背。
皇帝挑高了一边眉头,逼近的身子慢慢挺直了,淡笑道:「你倒是敢承认。」
「陛下是天子,威严天成。」
「既然知道怕,还愿意为了萧怀瑾忤逆朕?」皇帝的一张脸,骤然沉了下去。
我高昂起了头颅,平静地笑了,摘下头上金簪,拔出簪中剑抵在颈侧:「权势能让人得到许多,但终归不会是所有。」
「你不顾念自己的儿子么?」
「他自贵不可言。」
「你不顾念自己的母亲么?」
「我自顾念母亲,故而更不想罔顾人伦。」
「你母女二人共同服侍朕,难道不是一段佳话?」
「恶臭难当,肮脏不堪,臣妇愚钝,不知这怎么会是佳话。但有如此『佳话』,也不过是滔天权势给这恶臭蒙上的一块遮羞布罢了。」
「果然是曾靖远的女儿啊,名叫『柔柔』又如何?一身骨头,一样的硬。你知道他本来不用死的吗?可他偏要像你护着萧怀瑾那个小王八蛋一样,死死捂着,不肯交出你母亲。」
我震惊到忘了语言的瞬间,皇帝劈手夺走了我手中的簪中剑。
(卅三)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与我的簪中剑一同落地的,还有皇帝高大而沉重的身体。
我听到暗器破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抬头一看,只见梁柱上的琉璃瓦缺失了一片,缺口里露出一张生着白胡子的怪脸,对方嘿嘿一笑:「小娘子,且护好了你那儿子。」
我一惊,不顾倒地的皇帝,连滚带爬跑到了太子的小摇床身边,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太子尿了,又被我突然抱起,哇哇地哭了起来。
我却忍着他身上滴水,只用抱被包着,连尿片也未敢给他换,只抬头去看那怪人:「你是何人?」
怪人嘻嘻怪笑:「老夫无名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是也。」
我听他这嘴里没有一句靠谱的话,虽感谢他,却也不好明说,只恐外人听见惹下麻烦,便偷偷冲他的方向作了个揖,面上挤眉弄眼,口中却不饶人:「你可知自己惹下了多大的祸事?」
怪老头看我这般,被逗得哈哈大笑:「死不了,死不了。」
话音未落,宫门已经被禁军冲开,头顶怪人怪叫一声,飘然远隐,无数大内高手喊着「护驾」、「抓刺客」,急忙忙追了上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没多会儿,母亲在御林军护卫下走进了殿门。
没多会儿,太医也来了。
皇帝果然没死,只是被那怪人以铜丸击中了后颈,昏睡不醒。
(卅四)
「都是你!是你里通外敌,勾结异族,意欲谋害皇帝!」
养心殿内,皇帝的病床前,太后看着面如死灰的儿子,如疯似癫地指着我痛骂。
我却很平静:「老娘娘言重了。儿臣八岁起便久居深宫,如何识得异族,更遑论与之勾结。」
「总之就是你要谋害皇帝。你那么小,就一身狐媚之气,勾引怀瑾,勾引皇帝……」
「我勾引皇帝?」
本来低眉顺眼站在一旁的我闻言暴怒,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猛然跳起来,掐住太后的脖子,疯狂前冲,直接将她抵在了朱漆的梁柱上,手中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将她掐得满面通红:「你那三四十岁的皇帝儿子,看上了十几岁的女孩,也是女孩勾引皇帝?你还是人吗?你知道良心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皇帝永远不会错,王爷永远不会错,男人永远不会错。
「错在她生了一双勾人的眼睛;错在她穿了一身单薄的夏衫;错在她是女的;错在她居然会喘气。
「强权压人、意欲逼奸的永远不会错,但竭力隐藏、避他如蛇蝎却又防不胜防的,永远都有错。这不是对与错,是弱的,永远都是背锅的奴;强的,随时可以变成逞欲的兽。
「在你的嘴里,不反抗的,都是媚主的妖女;反抗的,都是无视尊卑的叛逆。如今我便是无视尊卑了,你能奈我何呢?」
「反了!反了!」
太后被我掐得嗬嗬喘气,却从嗓子眼里硬喷出了那几声怒喝。
「老娘娘要叫人来吗?」我手上的力气没有放松半点,脸上却一派天真无辜,「您有没有想过,是谁,和我恩爱甚笃,愿意和我里应外合呢?是什么异族吗?」
太后猛然闭上了嘴,一双眼里都是惊恐。
「您猜到了呀,」我笑了,笑意丝毫不达眼睛,「是您的小儿子,宝贝疙瘩,我的怀瑾小心肝呀。您已经有一个大儿子躺在床上不能动了,难道现在要主动举发,把小的也送到断头台上么?」
「你……」
「你说他恨不恨皇帝?皇帝抢了他的儿子,觊觎他的女人,把他逼到北境苦寒之地吃沙子,你说他,想不想干掉皇帝呢?」
「你胡说……你胡说……」
「来人!来人!」
我回头去看,却是皇帝以肘支撑,强坐了起来。
(卅五)
福安应声进来的时候,我犹自掐着太后脖颈没有完全放开,皇帝仍在御榻上对我怒目而视,见他到来,不提自身,先怒道:「快把她拿下!」
我冲福安笑了笑:「福安,你且想好了。便是没有前日之变,陛下也是不能长命百岁的。待龙驭宾天,我子登基,我们母女就是大小太后。便是你自己想留在这将沉之船,你那新娶的对食可愿意?新收的干儿子们可愿意?如今你站在这岔路口,朝一个方向向前一步,便是往后一生。别后悔。」
福安伸出去想搀扶皇帝的手,慢慢顿住了。
皇帝目眦欲裂,回首看我,恨不得生啖我肉:「朕当初就不该看你是个女孩,留你一命,该让你同你那泥古不化的父亲一起归西,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珠帘轻动,母亲款款而来,面上有三分疲惫,七分释然,对着皇帝狰狞的脸轻轻一笑:「今日臣妾,多谢陛下。」
皇帝满脸荒唐,难以理解。
「臣妾对陛下,有旧情,也有顾忌,行事,难免畏手畏脚。如今,这顾忌被陛下自己破除了,臣妾,十分感恩。」
「阿软,你听我……」
母亲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了皇帝脸上:「别这么叫我。你不配。」
福安的身子在一旁颤了颤,最终重重地将头低了下去。
「宣太医。」
母亲淡然命令道。
福安没有叫嚷,小碎步颠了出去,带回了早候在门外的太医。
「老娘娘今年,五十有二了吧?也该得个卒中之症了。」
太医一呆,愣愣抬起了头,直到看到福安拼命使眼色,才恍然大悟道:「原原原来如此,确确确有此事……」
「一下子便失了声,十分突然。」
「失失……啊此症确确确有这般的发展……」
「去吧。用针还是用药都看你,总之她今日是要回宫休养的,朝中的事体,她这般年纪,不该管了。」
太后赌咒:「容静婉!你会遭报应的!」
我去斜睨太医:「还不动手?」
太医掏出了金针,在太后头上一针下去,她便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松开了手,已经下了一针的太医动作越发顺手,又几针下去,太后已经软倒了下去。
原本暴怒的皇帝看我们当真动了手,反而冷静了下来,淡淡问母亲:「你们要杀朕吗?」
母亲摇头:「怎么会。」
又唤太医来给皇帝诊脉。
「陛下还有多少时日?」
太医犹豫了一下,如实告知:「好生调养的话,三到五年,若是……」
「没有若是,」母亲截断了他的话茬,「我们务必好生调养,让陛下多活一些时日。异族蠢蠢欲动,太子年幼,为江山社稷计,陛下不能死。」
皇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好,好,好。」
母亲听他声音嘶哑,看他嘴唇干裂,似是想起了什么:「陛下自醒来到现在,仍是水米未进吧?」
皇帝怔然回头,目光复杂地看着母亲,眼里光芒闪动,似有无限希冀,却听她去问太医:「不至于便渴死了吧?」
太医面庞抽搐:「自是不至于……」
「哦,那等一会儿直接喝药吧。福安,带刘太医去开方。」
福安与刘太医皆两股战战而去。
皇帝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眼睛痛苦地闭上,一滴浊泪悬在眼角,将落未落。
好半晌,他又开了口,吐出一个我不太熟悉的名字:「郑汝成。」
我疑惑地去看他,只听他叹了一口气道:「郑汝成,是朕派去截杀淳王的人。算算时间,他应该也要动手了,你们替朕飞鸽传书一封,让他收手吧。」
我皱了皱眉:「陛下当真愿意放过怀瑾?」
皇帝笑得凄凉:「你母女皆是妇人,尚懂得大局为重的道理,朕是天子,难道不懂?朕如今已时日无多,放任皇族凋零,江山,谈何稳固。太子终究年幼,淳王是他生父,虎毒不食子,总能护佑他一二。」
我冷笑一声:「嘴上都是冠冕堂皇,实则不过是故技重施,想用他制衡我们母女而已。」
皇帝一双狼眼熠熠生光:「那你舍得杀他吗?」
我猛然怔住。
(卅六)
「别听他挑拨离间。」
母亲此时走了过来,揽住了我的肩膀:「阿娘给你发这飞鸽传书。咱们是一家人,哪里就你死我活了。太子还小,若是不能服众,让怀瑾即位,也好过便宜了不知根底的外人。」
母亲所言也有道理,我自是长出了一口气,便放手让她去安排。
结果,没过几日,便等到了淳王萧怀瑾在戍边途中遇刺的消息。
萧怀瑾的尸身尚在回京途中,探子带回了他贴肉藏着的玉佩。
那是一枚海棠形和田玉的玉佩,俏色,认不错,平时外人多半难见,我也只在床榻之上见过。
我看着探子粗糙污秽的手上那晶莹剔透的玉佩,没有去接,倒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踉跄着躲到屏风后,我捂着心口,感受着一阵一阵的眩晕接踵而来,一点一点软倒了下去。
母亲在外责怪送信之人办事不力,骂声阵阵,何其响亮,直像是专门骂给了我听。
我懂。
也许从一开始我便懂。
只是从一开始,我心里便格外明白,萧怀瑾这一生,可以有很多女人和很多孩子,而我,永远是母亲唯一的孩子。
我永远会选择母亲。
我永远会选择相信母亲。
我流不出一滴泪,可能也觉得自己此时流泪,未免太过假惺惺。
我缓缓站起了身,走出了屏风后,绕到母亲面前,轻轻将她抱住,像小时候那样把头靠在了她怀里,轻轻呢喃道:「阿娘,我只有你了。」
母亲的手顿了顿,才抚了抚我的后背,说:「阿娘一直在,阿娘一直会在柔柔身边。」
我知她这话会食言。
却不知会这么快食言。
(卅七)
母亲这一生,沉过浮过,年轻过也老过,却从未丑过。
三十岁后,岁月的痕迹渐渐爬上她绝美容颜,但每一根细纹却只为她更添风韵,青春不再,优雅不减,她自信,她明艳,时光带不走她的美,从青葱水嫩到雍容华贵,她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稳健。
或许是苍天嫉妒,更或许是有人嫉妒。
那年太子不过三岁,在朝上坐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始四处乱窜。
母亲却染上了天花。
宫内并无其他人感染天花,我们立刻便想到,应当是有人投毒。
可她不肯和我多做商量。
她把自己关在柴房,不想将恶疾传开,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被天花肆虐后惨不忍睹的脸。
「柔柔,听着,」隔着高丽纸,她对着泪流满面的我,言语里都是坚定,「你压不住皇帝,哪怕是一个久病将死的皇帝。停了他的药,先送他走。」
「阿娘……」
「皇帝死后,太子继位,阿娘便是太后。记住,太后没有死,太后不会死。有人暗害太后娘娘,可淳王妃纯孝,为太后挡了一剑,当场身亡。自此以后,你就是太后。」
「阿娘!」
「阿娘这一生树敌太多,一时不知是何人下手,所以你不要将时间浪费排查此事上,只管将阿娘身边所有宫女太监一个不留,全部处死,给阿娘陪葬。永绝后患,也以儆效尤。」
「总有人认得……」
「识时务者生,不识时务者死。」
「我……」
「柔柔,你是个善良的孩子,阿娘本不愿意你这双手沾上鲜血,本想自己扫净这天下,还给你和敬瑜一个清白盛世。可惜阿娘,没有做到。这满手鲜血,只能你来沾了。可是,做人阿娘,不就是这样吗?如今你也是阿娘了。为了你的孩子,再不想做的事情,也要做下去啊。」
(卅八)
皇帝死的那天,我去送了他最后一程。
说来奇怪,当他张牙舞爪步步紧逼要让我就范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他的坏,只有他如何威逼我,只有对他杀父之仇的刻骨之恨。可如今他白着一张脸躺在病榻上,嘴唇干瘪、气若游丝,我却想起了他的好。
他当着众人的面夸我聪慧机敏,他曾大剌剌赐我金帛,他封我做小郡主,他让我离开了那个吃人的曾家,虽然那份吃人,多少也是他的导演。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如神天降,将我母女从结满蜘蛛网的偏房里接出来,用无边的权势给了我们极致的宠爱与荣光。
「阿软呢?她不来见朕最后一面吗?」
皇帝痴痴看着我与母亲五分相似的脸,问起了母亲。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陛下还有其他想见的人吗?」
皇帝皱起眉,认真思索了一番,最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朕本有意见见太子,但如今这番形容,还是不要吓到孩子了。」
我以手支颐,笑叹了一声:「真是无情啊。淑妃,静妃,还有太后,您都不想见一见吗?还是怕此刻要见她们,会引起我母女猜忌,对她们痛下杀手呢?」
皇帝怔住了,好半晌,才问我:「阿软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到底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朕?」
我苦笑:「您以为她为什么要停了您的药呢?太子不过三岁啊。」
皇帝猛然回过头看着我,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得目眦欲裂:「阿软怎么了?」
「陛下先行一步吧,阿娘随后就到。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皇帝死不瞑目。
阿娘也已病入膏肓。
丧钟响起,遍地缟素,天下一白。
我却没有时间感慨和悲伤,反而在不厌其烦理容梳妆。
我与母亲本就有五分相似,身形也像。如今我穿了她的袍服,梳上她的发髻,乍看之下,倒还真辨不出真假。
可再怎么像,总有人能看出她是她,我是我。
所以就指鹿为马吧。
所以就大开杀戒吧。
我要带着太子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王座,如何能不踩着鲜血和尸体。
(卅九)
福安来报,说阿娘亲手点燃了长庆宫。
她终究没有让我动手,待我赶到当场,整座宫殿已陷入火海。
熊熊烈火中,她的身影站在廊下,依然绝美,双臂扬起和我告别,像振翅欲飞的蝶。
小皇帝在我怀里哭着喊「娘娘」、「娘娘」,我只抱紧了他,捂着眼睛不让他看外祖母被烈火吞没:「敬瑜不怕,有阿娘在。」
「你是阿姊,不是娘娘。我要娘娘,我要娘娘!」
三岁的孩子,说不懂事自是不懂事,说懂事却也懂了些事。
阿娘是比我更好的阿娘,我知道。
比起阿娘,我当真更像个阿姊,我也知道。
可是我也不想没有阿娘。
如果阿娘还在,我做个阿姊又何妨。
「敬瑜,现在只剩下你我了。我们要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我穿上了太后的凤冠霞帔坐上了至高无上的位置,隔着珠帘看着满朝文武。
原来在这样高的地方俯视群臣,是这样的感觉。
百官心思各异。
母亲的旧部表面上对我俯首帖耳,其实心有游移者甚众,都怀疑我一个黄毛丫头压不住场面。
那些清流之臣本就对母亲不满,纷纷上书情愿,拒绝太后辅政,要求我将朱批之权还给内阁。
我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岌岌可危。
此时帮我的是两个老熟人,一个是罗首辅二公子罗荣臣,一个是在勋贵、宗室圈子里都勾连甚广的,池彦。
前者清贵,在太学、国子监颇有一些影响力,在他的举荐下,我提拔了一波寒门士子,纷纷委以重任,借以对抗那些尸位素餐的老顽固。
后者看似俊秀文弱,下手却狠辣无比,借由自己掌握的权臣勋贵们的阴私大搞株连,帮我排除异己、罗织罪名,不失为一个酷吏。
有这两柄利刃在手,群臣俯首,原本就与母亲眉来眼去的禁军、金吾卫纷纷送上来表了忠心。
如此,我便只剩下了两块心病。
又或者,这两块心病,原本就是一块心病。
第一块心病,是萧怀瑾。
当初他被刺杀,是在七月天,尸身运回京城的时候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蛆虫横行、恶臭难当,膨胀得巨大且青紫,只看了一眼我便做了好久的噩梦。
换句话说……
就是无人能分辨那是否是他的真身。
刺杀他的郑汝成,也当场毙命。
死无对证。
第二块心病,是边塞仍不受我掌控。
边关无名将,本岌岌可危,守将谢城庸碌,我手里却没有更好的人选代替。
而就在萧怀瑾遇刺后一年,边关传来消息,说北境的火头军中崛起了一颗闪闪发光的将星,带着老弱残兵将异族袭扰一次一次阻挡于边境。
此人功勋卓著,我破格拔擢之余,又派福安去嘉奖慰问,后者见到对方时大惊失色,几欲失态。
那张脸,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像极了萧怀瑾,只有横亘面颊的一道疤,伤损了他原本英俊无暇的面容。
他说他叫褚无忌,是个伙夫的儿子,子承父业做了火头军,还当场给福安表演了颠勺炒大锅菜的绝技,据说他做了一锅红烧肉,糖色卓绝、香浓软烂,把福安的眼珠子和口水都惊得直往下掉。
只是他自称生在边关,这满口京片子,却无从解释。
(四十)
我拖了好久,拖到「褚无忌」七进七出生擒了瓦剌小王,功勋盖主,再不封赏已说不过去,才硬着头皮召他进了京。
这天下需要「褚无忌」,我却要不起「萧怀瑾」。
我现在是当朝太后,是曾经的容皇后、容贵妃。
而他呢?天子生父,先帝亲弟,我的「女婿」。
封他做个什么?皇父摄政王?还是……太上皇?
彼时要将我置于何地?将我的敬瑜置于何地?
若敬瑜当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母子将天下让给他也没什么,可敬瑜今年八岁,虽不是什么天降奇才,却也聪慧得体,做个守成之君不应该有什么问题。萧怀瑾八九岁时,还没有他知书达理呢,只会领着太监们玩打仗游戏,皮得很。
只会领着太监们玩打仗游戏……
想到「褚无忌」如今的军功盖世,我默默抿紧了唇。
旁边罗二看我皱眉苦思,用小叉子叉了一块胡瓜,往我嘴边递过来,意味深长道:「娘娘,逝者已矣。」
我张口将那胡瓜吃了,又摆手拒绝了第二块,一边咀嚼,一边歪在了软榻上,闭上眼睛,任由他来帮我按揉太阳穴和眉心,温暖而有力的指腹舒展着我紧绷的头皮。
「漕粮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大理寺那边说,承恩公已经招了,是他指使将漕粮倒卖,又伪装成翻船事故的。之前派过去的巡漕御史,也是他灭的口。」
我勾了勾嘴角:「还得是我们池大人有法子。承恩公是他表舅,他还真下得去手。」
罗二也笑了:「大长公主都闹翻了。」
可不得闹翻了么。
一直乖乖被捏在手里的儿子突然就不听话了,背叛亲族天天往宗室勋贵们心窝里捅刀,她哪里肯答应。
可她从没想过,池彦是个人,不是个布娃娃,从小被她摆布到大,少时送女孩子一条手链都要被她逼着要回去,娶了两任妻子都被她活活折磨死,便是个泥人,也该被激出那三分土性了。
结果这死了两个老婆的池彦还没来找我要老婆,刚进京的「褚无忌」却跟我求起了赐婚。
朝堂之上,万人瞩目之间,我盯着那张和萧怀瑾一模一样、只是添了伤疤、染了风霜的脸,握紧的拳中,指甲陷进了肉里。
我不能失态。
百官目光灼灼,都看着呢。
淳王妃会失态,曾紫安会失态,夫君在她面前跪求另娶他人,她绝忍不了。
但我不是曾紫安,我是太后,是萧怀瑾的「岳母」,和这「褚无忌」,却没有半点干系。
他不是萧怀瑾,他是「褚无忌」,也只能是「褚无忌」。
我艰难地挤出了一丝假笑,竭力用我最端庄的嗓音道:「好,爱卿是为国耽误了婚姻大事,竟仍是孑然一身,哀家定为爱卿寻一名门淑媛为配。」
「褚无忌」近乎失态地、目光灼灼的盯着我,不肯错过我一丝丝最细微的表情,竟也不谢恩。
伤疤似乎并未折损他的英俊,反倒为他本养尊处优的面容更添了风沙磨砺出的男人味。
那双眼更亮了,犀利如刀,看着我的时候,犹如猛兽盯着自己的猎物,毫不遮掩那张狂肆意。
局势一时僵持住了,百官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褚爱卿,」这时节,敬瑜笑着张了口,八岁的孩子,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奶气,「朕听说你会做红烧肉,能做那么大一锅,你做一次给朕尝尝,可好?」
「褚无忌」转头去看御座上的小皇帝,目光瞬间复杂了起来,一点点划过他和自己八分相似的眉眼,划过和我一模一样的唇,轻轻一笑,连声音都变得柔软起来:「臣不仅会做红烧肉,还会做烤全羊,有机会,一定做给陛下吃。」
敬瑜又问起了边疆风物,他顺势讲起了北地趣事,听得敬瑜悠然神往。
我第一次在敬瑜眼中看到这样的亲近孺慕之意,从前不论何等样的名流大儒、饱学之士,也从未让他这样亮晶晶着一双眼睛去看。
终究是他们萧氏血脉里就流淌着战意,还是父子之间当真冥冥之中自有感应,还是幼子直觉准确,第一次在成年男子的态度里感觉到对晚辈的呵护和疼爱?
我不得而知。
我本为给「褚无忌」指婚哪家闺秀而头疼不已,却在抓住他奉诏入宫后带着小皇帝上树掏鸟蛋时,眼看着敬瑜叉着腰拦在我面前说「别动我褚大哥」时,看着后者黑如锅底的脸,一时没憋住,笑了出来。
(卌一)
「褚将军对内宫,看来十分熟悉。」我不阴不阳。
「踩踩盘子罢了。」「褚无忌」吊儿郎当。
「哦,」我的脸突然就是一沉,「踩盘子?将军想在内宫干上一票不成?」
他没料到我居然听懂了他的绿林黑话,眸色一沉,再抬眼,已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尴尬地挠了挠头:「听闻娘娘设宴款待众闺秀,似是在为臣择妇,臣心中好奇,便逾了矩。娘娘恕罪!」
装,接着装。
我扯过敬瑜,拍了拍他被弄乱的袍袖,领着他就往宴席去:「褚将军何必遮遮掩掩,知慕少艾,人之常情,想要相看众闺秀,直接去赴宴便是了。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姐,你只管和哀家说,哀家定会给你做主。」
「褚无忌」继续憨笑:「还真……被太后娘娘说中了。」
我心尖一颤。
说真的,即便到了这般地步,我都不相信萧怀瑾是真的想另娶他人,不过气我罢了。
可……人心是会变的。
我强压下心底那点不自在,笑道:「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哀家去打听。只要没订过亲,都可以商量。」
「臣爱慕的姑娘,姓曾。」
哎呦喂,爱慕啊,还不是简单的相中了呢。
等等,今儿我设宴请的姑娘哪有姓曾的,赵钱孙李都有,周吴郑王也齐全,姓萧的更多,曾……
见我皱眉思索,「褚无忌」单纯地瞪着一双大眼睛:「臣听闻已故曾大学士有一爱女……」
萧怀瑾!
「没有!」
喊完之后,见敬瑜一脸莫名地看着我,我反应过来,强压下上窜的无名火,扯起了僵硬的嘴角:「已故曾大学士的爱女,是哀家的女儿。她做了淳王妃。只可惜这夫妻俩都命薄,淳王为国捐躯,她为了救哀家,也葬身了火海。」
入宫这么多年,我一直跟随母亲。
说起姓曾的姑娘,一时第一个想到的,绝不会是自己。
「葬身火海?」
他挑起一边眉毛,目光在我身上上下逡巡,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如此,竟无缘得见了吗?」
这一声叹息,却叹进了我心里。
我们两个,少年夫妻,有过恩怨,也有过互相扶持的岁月,如今,却沦落成了最熟悉的的陌生人,明明就在对面,却说不起相见。
(卌二)
「褚无忌」本来是这场宴席上最大的主角,各家闺秀都在等着看他。
出身低贱,一生传奇,据说还和已故的淳王生得一模一样,无法不引起众人的好奇。
但他根本连面也不露,还拐带小皇帝一起上树下河,其自大猖狂,哪里像一个刚刚立功的火头将军,反倒有几分骄矜自傲的纨绔风范。
萧怀瑾这个马甲,披得何其敷衍。
不过几日后的献俘大典,他倒是一身戎装,军容整齐,列阵当场。
瓦剌小王是个膘肥体壮的鞑靼汉子,一头的小辫脏得缠成一团,满脸横肉里挤着一双野蛮贪婪的小眼睛。
萧怀瑾只带入皇城三百近卫,此时分列两旁,跺脚,转身,长枪点地,整齐划一的声音却似千军万马。
我不算内行人,依然要说这兵练得好。禁军、金吾卫都比这些边塞守军高大威猛,其军容军貌却远远不及,那一身肃杀之气,尤其让人心颤。
瓦剌小王也是一世枭雄,面对如此阵仗,并未被吓倒,一双小眼睛逡巡一圈,找到了站在高台上的我,眉毛一扬,嘴一歪,一双眼紧紧盯着我领口那一线肌肤,冲我露出一个猥琐至极的笑来,还意味深长地舔了舔嘴唇。
下一瞬间,血溅三尺。
瓦剌小王一声惨叫过后,「褚无忌」擦了擦自己剑锋上的鲜血,冷冷睥睨着他那张脸上原是眼睛的位置那两个血淋淋的洞,吐出了一句鞑靼语。
瓦剌小王也真是个狠角色。
寻常人乍然失明,痛晕过去是轻的,便是醒来也要懵上一段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明。可他呢,一双眼睛被人刺瞎,惨叫一声后便反应了过来,顶着剧痛哈哈大笑,热血顺着脸颊淌下来也浑不在意,痛到微微抽搐的脸冲「褚无忌」发声的方向轻轻转了一些,狞笑着又说了句什么。
「褚无忌」又以鞑靼语回之,后者听完又哈哈大笑,满脸猥琐再次开了口。
「褚无忌」冷笑了一声,抬手招呼,叫来一个刽子手上台。
原计划这个献俘仪式上,会由「褚无忌」亲自斩下他的头颅,而后释放其余战俘,表示只诛首恶,显示我大乾慈悲为怀。如今怎么叫了刽子手?
此时百官皆同我一般摸不着头脑,唯有鸿卢寺几个官员脸色变了。
见我不解地望过去,「褚无忌」回望了过来,解释道:「他不配让本……臣亲自动手。」
鸿卢寺几人表情更加古怪,皆低下头做鹌鹑状,似乎生恐被人注意。
流程一路走下来,到了最后一步,刽子手手起刀落,了结了瓦剌小王。
我却觉得有异,特意将鸿胪寺少卿召来单独叙话。
「献俘当日,瓦剌小王和褚将军,用鞑靼语说了些什么?」
鸿胪寺少卿薛禅眯了眯眼睛,低头思索了片刻,复又抬起头来:「请娘娘恕臣大不敬之罪。」
很好。
我点了点头:「哀家恕你无罪。」
薛禅顿了片刻,才缓缓说:「瓦剌小王在目盲之后,问褚将军,如此紧张娘娘,难不成娘娘……是他的女人。」
我面无表情:「然后褚将军如何回答?」
薛禅又顿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褚将军说……是又怎样。」
我寒毛直竖。
他这是摊牌了,不装了,要表明自己身份,把我从这个位置上拉下去了?
「然后呢?」
「然后瓦剌小王……多有秽言,提及娘娘诸般……曼妙之处,褚将军……便发了怒。」
我点了点头,突然转脸去看薛禅:「外面都传开了?」
薛禅静默片刻,重重点头。
「薛爱卿当年也是二甲传胪的出身,又兼通多种番语,如今看来,还为人忠直,品性高洁。不如便到翰林院修修书吧。哀家看你少年英才,未来定有不凡的造化。」
薛禅一喜,撩袍便跪下谢恩。
我将他送走,便揉了揉眉心。
这个萧怀瑾……
(卌三)
听说我提拔了鸿卢寺一个年轻俊美的大理寺少卿,罗二坐不住了,急急便进了宫来,也不说什么话,只抱着臂,怨妇似地盯着我看。
我挥退了左右,单留下他一个人,也没有多话,亲手剥了一颗葡萄递给他:「喏。」
他本还梗着脖子,见那葡萄汁水晶莹剔透,眼看着就要滴落下去,也不伸手,直张口来衔。
那双唇不断靠近,眼看着要将葡萄与我指尖一同吞入口中,殿门砰的一声豁然洞开,我一抬头便看见了「褚无忌」那张气势汹汹的脸,几个宫人和不知什么时候候在殿外的池彦一同跟了进来,看见这幅画面,面色都是不断变幻,为首的慌慌张张向我禀报:「娘娘,奴婢本想前来禀报,奈何实在是……实在是拦不住褚将军……」
我眼看着萧怀瑾一把将罗二推出老远,一点一点逼近了我,那嚣张之态,仿佛当真是外出的丈夫回来将妻子捉奸在床,万众瞩目、千钧一发之际,我一把丢了那葡萄,双手一伸,作势要推开他。
他无所畏惧继续逼近,我却反手一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将他的头搂进了怀里。
萧怀瑾懵了,众人都懵了,我眼风一扫,睥睨道:「一个个的都要留下看着不成?」
众人豁然低头,一个个急急地退了出去,池彦满目担忧,罗二则满眼不甘,最终却也没敢二话,飞快地便消失殆尽了,最后一个出门的宫人,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萧怀瑾冷笑一声,眼里却要喷出火来:「太后娘娘这几年,过得颇是多姿多彩啊。」
我笑得比蜜还甜:「不比将军风光无限。」
他突然俯下身,凑在我耳边,说话呵出的热气灼灼喷在我耳廓:「娘娘喊下人来捉拿了臣吧,臣如今要以下犯上,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了。」
我却笑了:「哀家最喜欢将军这样年轻力壮的孔武少年了,为何要让人捉拿了将军?」
我似乎听到了他身上紧紧绷着的那根线断裂的声音。
一切都是那么急切。
他恶狠狠地凿穿我,恶狠狠地吻我,恶狠狠地将我带进那一浪接一浪的无边沉浮。
我挠他,咬他,捶打他。
我恨他。
我也爱他。
万籁俱寂的时候,我瘫软在铺塌上,用手背擦了擦额角汩汩的热汗,侧头看着他同样密布汗珠的英武侧脸,手指抚摸上他横亘脸上的疤:「怎么伤的?」
他本想把我的手拨到一边,握住时却犹豫了,没有挥退,倒将我手攥进了掌心:「鞑子伤的。」
我另一手的指尖又点过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这些也是?」
他猛然起身,将我另一手也攥住,黑沉沉的眼里烈焰依旧在熊熊燃烧:「太后故意惹火,是嫌臣出力不够?」
我伸过脖子在他唇上轻舔了一下:「哀家久旷,辛苦将军了。」
他怒极反笑:「罗二公子和池寺丞看来不太中用。」
我笑了:「别的不说,胆量便与将军无法可比。」
他猛然俯身过来,又是一番无尽沉浮。
云收雨歇之际,我全身舒展,拉长脖子,反手搂住他的肩膀,面颊轻轻摩擦他颈间。
好困啊。
好久没有这般好好睡上一觉了。
这八年,真累啊。
察觉到有热泪粘在颈侧,萧怀瑾动了动,似是在抬头看我。
我却已经把眼一闭,进入了黑甜梦乡。
(卌四)
本来外面都在传,说褚无忌就是萧怀瑾,而我根本就是从前的淳王妃曾紫安,如今萧怀瑾归了位,应当被尊为太上皇,我这个胆大包天的妇人应该远离朝政,滚回太上皇的后宫。
这一夜过后,攻守异位,人皆言太后不过色迷心窍,馋年轻将军威武壮健的肉体,这将军也当真无耻,好好的肱股之臣,硬要往妇人裙下钻,建功立业靠……咳咳。
已想到了这一切的萧怀瑾一张脸绿里泛青,恨恨看着一脸无所谓灌着避子汤的我,冷笑道:「这东西,并不保准。」
我翻了翻眼皮:「所以啊,他们不配。」
我喜欢罗二和池彦,喜欢那许许多多的人都围着我转。
那是权力的感觉。
我明知他们这讨好里八九成都是虚情假意,一个一个皆有所图,但我依然享受他们的温柔恳切,享受他们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向我靠近,却又半点不敢逾矩。
他们让我意识到我已不是砧板鱼肉,我已不再任由男人凝视,我变成了深渊,我凝视着他们每一个人。
但他们这样一寸一寸地挪,终究是挪不进我心里的。
只有萧怀瑾这活牲口,横冲直撞,能让我悲,让我喜。
萧怀瑾气得一把揪住我衣领:「若非如此,那几个岂不是都要做你入幕之宾?你有良心吗?」
我一把将他的手推到了一边,狠狠翻了他一眼:「抛妻弃子自寻活路的人,也配和我讲良心?滚。」
萧怀瑾被我骂得一僵,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将嘴闭上,见我要走,却一把将我腕子拉住。
他坐着,我站着,我居高临下看着他,正自对峙间,门外传来一声急到破了音的大喊:「皇上驾到!」
我们还没来得及松手,门又一次豁然洞开。
(卌五)
看着衣襟松散的我,和坐在我床榻上的光着上身的萧怀瑾,敬瑜圆溜溜的杏眼慢慢变成了方形,粉嘟嘟的脸庞逐渐涨成了猪肝色,小炮弹似的冲过来,一把将萧怀瑾拉着我的手推到了一边,嗷呜一声怒吼:「阿娘!」
我捂住了脸,不忍直视这一切,嘴里敷衍地应了一声,正头疼如何和孩子解释,萧怀瑾居然猛地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到了敬瑜面前,一把掐住他两腋,猛然就把他举了老高,再双臂一收,就把他抱到了身上。
「你你你,你做什么?褚将军,亏得朕还叫你一声大……」
「吧唧」一声清脆的响动打断了敬瑜的喋喋不休,八岁的小皇帝满脸震惊地摸着被萧怀瑾猛亲了一口的侧脸,彻底失去了语言。
他本来是很愤怒的,甚至有些恐惧。
没有一个孩子不害怕,自己的阿娘会爱情人,不爱自己。
可他看着萧怀瑾带着青茬的英俊脸庞,摸着自己被胡茬扎痛的柔嫩侧脸,感受着被宽厚臂膀抱得高高的陌生体验,眼眶忽然间就湿了,鼻翼翕动了几下,居然落下泪来,小嘴瘪了瘪,猛然就一头扎进了萧怀瑾的颈弯,双臂不自觉便抱了上去。
被小小少年猛然抱住,泪洒颈弯,萧怀瑾的眼睛也红了。
「送你上朝好不好?」
萧怀瑾得寸进尺,擦了擦敬瑜哭红了的鼻尖。
敬瑜刚要点头,就被我一把拉住,几下子从萧怀瑾身上撕下来,抱在了自己怀中:
「胡闹!一国之君怎能被抱着上朝?成何体统!」
敬瑜扁了扁嘴,没有反驳,只是满脸失落。
萧怀瑾没有说话,几下子穿上了衣裳,慢悠悠走到我面前,做出一副要和我长篇大论的样子。
我叉着腰正要洗耳恭听他有何高论,他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起了敬瑜,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才不听你的,略略略。」
你几岁了!
我气得拔腿便追,却发现自己衣衫不整、鬓发披散,根本无法见人。
我恨恨跺了一脚,喊人来为我梳洗,想起被抱起瞬间敬瑜那一脸的惊喜,叹了一口气。
一场朝会下来,我的脸已经黑如锅底,领着敬瑜上了御辇,一想到群臣见萧怀瑾抱着敬瑜送上御座时那精彩纷呈的表情,脑筋就蹦蹦直跳。
刚要出发,车门便被一只手隔住了。
还能有谁。
还不是我们的「褚将军」。
「起驾!」
我不想理他,直接喊车夫出发。
结果他也真是身手灵便,抬腿就自己窜进来了。
身边都是羽林军,我喊一声,让人来捉拿他,不难。
可惜我刚一张口,这一大一小脸上摆着一模一样的可怜兮兮的表情,一起扯着我的裙摆。
见我犹豫,敬瑜左手拉起萧怀瑾,右手拉起了我,也不说话,只一双眸子亮如星辰。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得一塌糊涂。
敬瑜是个好孩子,幸运,也不幸。
他一生下来,便注定了要富有天下。
却从来没有过一个家。
我这边正自眼眶发热,那边敬瑜淡淡道:「其实你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吧。」
我一呆:「敬瑜……」
「我是小孩子,不是小傻子。我不是先帝的亲子,生父是淳王。『褚将军』长得和淳王一模一样,又如此亲近阿娘。外面都骂阿娘水性杨花,可我知阿娘并非如此。」
他转头去看萧怀瑾:「你是我见过第一个留在长庆宫过夜的男子。」
萧怀瑾沉默半晌,拍了拍敬瑜的肩膀,默认了他的说辞。
「别的孩子,在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做什么?他们身边是不是都有爹娘?他们用不用天不亮起来看奏折?用不用早朝一坐坐两个时辰?他们用不用恪守宫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看着?」
我静静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
「你身边伺候的小严子和你一般大,他老家在山西。之前鞑子来劫掠,将他一家杀了个干净,他求叔伯走关系,给刀儿匠送了一条肉、两瓶酒,挨上一刀,躺个一个月,做了太监。
「你每日早起读书,他要比你早起半个时辰,将自己梳洗穿戴好了,再伺候你更衣。你晚上睡了,他也不得睡,还要收拾整饬,然后要在脚踏上随时听吩咐。
「就这,他都觉得自己很幸运了,毕竟在他老家,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饿死病死的多的是,豆丁大就要干农活,背的篓子比自己还大,小小的手粗得像老树根。
「敬瑜啊,阿娘不是说你不苦,阿娘知道你不自由,阿娘知道你小小年纪就担着这么重的担子,很累。可是人活在这世上,如何能一点苦也不受呢?阿娘没有办法让你不受苦,阿娘做不到啊。
「更何况,这是你一家的天下,那受苦的是你的子民,你,难道不该苦他们所苦,急他们所急吗?一笔朱批下去,就能定无数人生死,兢兢业业克勤克俭,是应该的,做的事有意义,苦一点,心里也舒坦呐。不然,这锦衣玉食,便是你受得住,咽得下,阿娘也咽不下。」
萧怀瑾静静看着我,半晌,唇边扯起一抹笑,一双眼直勾勾看着我:「你将敬瑜,教得很好。」
那天我生出一种错觉,我们三个似乎都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们成了真正的一家三口,父母恩爱,孩子活泼,车行坦途人走大道,未来一片光明静好。
直到血淋淋的一个人,扑倒在了我们乘坐的御辇前。
(卌六)
「王爷,救救太皇太后!」
我的心咯噔一声。
萧怀瑾眼睛微眯,撩开车帘,也不多话,看了看外面跪地痛哭的血淋淋的女子,又回头看了看我:「臣可否求见太皇太后?」
我闭了闭眼,不动声色将敬瑜往自己身旁挪动了些,两手拢在怀里:「不知褚将军,将以何身份面见太皇太后。」
萧怀瑾的表情让我觉得他知道太皇太后的卒中之症是从何而来的。甚至于此刻扑倒在地的血淋淋的宫婢,也是他一手安排的。太皇太后纵有千万般不好,也是他生身之母,如今,他就是来和我算总账的。
他撩开车帘,踏到了车前,袍袖一挥,面容一肃,对着车外街旁所有守卫兵士,傲然开口:
「吾乃太祖高皇帝五世孙,先昭武帝曾孙,先惠文帝孙,先帝第十六弟,当今天子生父,玉牒在册的淳王,萧怀瑾。当初为小人所害,险些丧命,九死一生,不得已隐姓埋名,投入军中报效朝廷。今得还京中,要找回自己的身份和姓名,要入宫,求见太皇太后,吾的母亲。」
众目睽睽之下,我被架在火上,只能答应。
入了后宫,看见太皇太后居然被人搀扶着走出了慈寿宫,我方知道由于自己的倏忽,后宫已经被人透成了筛子。
我不知萧怀瑾何时买通了谁,拔了太皇太后的针。
而今那抽出来的一根根金针,就要被他拿过来,一根一根钉在我心上了。
数年的药石施针,已经掏空了太皇太后的身体,她虽被人搀扶着向前走,却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曾……」太皇太后一手指着我,颤颤巍巍便要开骂。
「护驾!」
在她喊出我全名之前,我一摆手,早有准备的羽林军在罗二带领下冲了上来,将我和敬瑜团团围住。
萧怀瑾眯起了眼睛。我送出去报信的太监早被他截了,所以罗二与我另有其他的方式联络,这几年来,罗二和我,才是真的有默契。他,才是会毫不犹豫站在我这一边的人。
那一刻,我深深明白了萧怀瑾和我之间的有缘无分。
昨夜还在帐中抵死痴缠,今日便就分列两边。
都是虚情假意,不过一时贪图肉体之欢。
剑拔弩张间,我不防突然笑出声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看着萧怀瑾,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一分一分地收回去,冷冷地看着他道:「哀家早说将军看着肖似自个儿那短命的女婿,不想还真是。淳王怎么不早些亮明身份呢?好叫哀家早做准备,好好迎接王爷回京。」
萧怀瑾亦是冷笑:「却不知太后娘娘准备以何相迎?以鸩酒相迎,以白绫相迎,还是以金针相迎?」
我又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王爷说笑了,哀家自当以笑脸相迎,以无上尊荣相迎。淳王,你是当今天子生父,但今上毕竟是作为先帝嗣子登基,故而哀家也只能许你一个皇父摄政王的位置,你可满意?」
萧怀瑾扯了扯一边唇角:「些许虚名,不要也罢,臣弟只求在京城开府,接母亲出去荣养而已。另求太后娘娘为臣弟做主续弦,替臣弟孝顺母亲。」
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怎么一个一个,自己不孝顺,却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求娶了媳妇来替自己孝顺老娘呢?
由此看来,儿子当真无用,给儿子娶个乖媳妇才是正理,若娶一个我这般的,捏不圆,锤不扁,骂几句竟还敢反抗,半条老命还真就搭进去了呢。
「不知淳王相中了哪家闺秀?哀家定为王爷风风光光办好这门亲。」
萧怀瑾向我躬身一礼:「但凭太后娘娘安排。」
好。
很好。
我憋着一口气,强笑着点头,转脸,不想去看他,不期然撞入了敬瑜一半迷茫一半哀伤的眼睛。
我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然揪了一下,又酸又涩,又痛又痒。
一个时辰之前,这个八岁的孩童刚刚认下了父亲,一家三口同乘一车,和和美美。
一个时辰之后,父母便刀兵相见,转眼后母也要进门,从此亲爹便就是外人。
我示意罗二和他带来的人放下武器。
萧怀瑾亦示意亲兵放下武器。
我一步一步向萧怀瑾走去,走到他近前,附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声:「萧怀瑾,你不是人。」
他还未做任何反应,我转身就走,一把将敬瑜抱在怀中,脸按进怀里,不再言语。
萧怀瑾嘴唇张合着,好像想说些什么。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对于萧敬瑜来说,他的生身父亲,只是短暂地爱了他一下。
而后便转身而去。
没有野心勃勃地争太上皇的位置,已经是最大的克制,却也不失为以退为进。
我找御医打听,有没有男人用的避子药方。
他可以再娶妻,却决不能再生子。有了别的子嗣,难免生出变数,难免他产生夺位之心。
药是有的,只不过太医期期艾艾地表示,这药喝下去不仅有碍子嗣,多多少少也会……不举。
新的淳王妃进门之前,我想了很多办法想要在他饭食里下药,都失败了。
担心焦灼间,我全然没想到,先怀孕的,是我自己。
避子汤真的失效了。
得知消息的萧怀瑾连夜冲进宫的时候,落胎药我已经喝了,孩子已经掉了。
我们两人隔着一盆血水遥遥相望,我觉得自己脑袋很空,身子也很空,只会愣愣地盯着他看,直看到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看着他想要想我冲过来,又被罗二带人七手八脚地拉住。
我苍白地笑着说:「王爷见笑了。」
而后便觉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只见敬瑜趴在我床边哭着喊母后,不见萧怀瑾。
仿佛他的到来,只是一场梦。
仿佛他出现在我生命中,都是一场梦。
(卌七)
抛开情义不谈。
萧怀瑾是个不错的藩王。
手握重兵固然让人忌惮,总归是没把手伸得太长。
边关告急,他每每自请出征,战则能胜。
万万没想到,外乱被他压下,却防不住祸起萧墙。
那个三百斤的周王,反了。
哦,不对。
十几年来,他韬光养晦,一天少吃一点,一天少吃一点,瘦到了二百斤。
二百斤,便能站起来自由行走了。
他便起事了。
京郊北大营的吴起年投靠了他,原本拱卫京城的精兵,反戈直捣皇城。
彼时萧怀瑾尚在边关,我身边只有禁军和羽林军,巡防营兵卒寥寥,京中人人自危。
我给敬瑜穿上了甲胄,给国子监的学生发了甲胄,领着内外命妇去烧滚油、运金汁,准备和叛军死磕到底,等到萧怀瑾回援京城。
宫里的太妃们娇气,外命妇们不敢违逆我,她们敢。
先帝瑾妃在我召集内外的大会上不阴不阳:「叛军还没打进来呢,何苦紧张成这个样子?吓得连礼数都不顾了,男女大防都不在意了。我等为先皇太妃,最重贞洁,如何能穿着短打,与外男混在一处?」
我笑了。
「瑾太妃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貌若娇花,顾念自己的名节,倒也合情理。」
瑾太妃面颊微红,扶了扶鬓发:「比不得太后娘娘驻颜有术。」
「只是不知那些杀红了眼的叛军们,可讲尊卑,可重礼法,杀进了皇城之后,见了诸位风韵犹存的太妃,是会老老实实伏地叩首,还是二话不说上去撕衣服、褪裤子。」
在场所有内外命妇脸色都变了,瑾太妃怒斥:「满口秽言!」
「只是秽言,便将瑾太妃吓成这个样子吗?」我环顾四周,满眼的杀气逼得她们一个个低下头去,「你可知那叛将会如何激励兵士?那些人陪他一起做这杀头的行当,所图为何?金银罢了,女人罢了。
「先帝专宠,诸位太妃分到的雨露实在不多,想来也是久旱了,可当真一股脑地涝将起来,一天陪上二三十个壮小伙子,这身板也难吃得消吧?
「当年鞑子屠城时,管女子叫不羡羊,糟蹋完了便煮来吃。也不知叛军粮草几何?支撑到京城之后,若是杀红了眼又饿红了眼,不知诸位进得大锅时,还节烈与否?」
瑾太妃腾地红了脸:「一派胡言!我等皆为周王庶母,他便是为了名声也要保全我等!要死的,不过是你母子罢了!」
此言不假思索便冲口而出,说完的瞬间她便已觉不对,猛然捂住了嘴。
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
我勾起一边嘴角:「那不如将瑾太妃送到城外,看叛军待她,会多么恭敬罢。」
我转头将福安招了过来,附耳吩咐了几句,便有太监扒了瑾太妃的外袍,将她衣衫扒了个精光,装进筐里放出了城外。
「毒妇!我是先帝瑾妃,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面无表情抬了抬下巴,人被放了下去,再无他人敢言。
我带着内外命妇在城墙上看,看见了人变成畜生能有多快,叛军见了她,一窝蜂地围了上去,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她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再回去,我便换了一身灰布短打,推着一小推车的桐油,一马当先向城墙边走了过去。
那车上桐油晃晃悠悠装了百来斤,以我的气力,推起来很有一些吃力,可很快,那车板上便搭了一只水葱一般细嫩的手,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人流涓涓,渐渐汇成了洪流。
一眼望过去,是一张张沉默的坚定的脸。
与此同时,周王留在城里的钉子,也在这一次次的动作中,被一根一根,拔了起来。
(卌八)
城里的粮食还剩三天余量的时候,我等到了萧怀瑾的援军。
那时我也穿着甲胄,灰头土脸和敬瑜靠在城墙垛下小憩,被山呼海啸的喊杀声惊起来,便看见他一身大红披风,一杆银枪直杀入敌阵。
京城沸腾了,所有人都沸腾了。
他凯旋而归的时候,我急急就带着敬瑜去迎他,想起自己灰尘满面,又想起他早已另娶了王妃,尴尬地停在半路,向他行了一礼,便讷讷无言。
夜里,简陋的庆功宴进行到一半,萧怀瑾和敬瑜又上了城墙,我只觉不放心,披衣跟了上去。
敬瑜十二岁了,半大小子窜得快,已经到了萧怀瑾的肩膀,眼看着就要超过我了。
远远看见萧怀瑾拍了拍敬瑜的肩膀,和他说了些什么,他点了点头,正欲说些什么,萧怀瑾察觉到了我靠近,鹰隼般的一双眼睛猛地转过来,发现是我,便突然怔住。
我正想行个礼退到远处,萧怀瑾突然对敬瑜说:「陛下先去休息吧,臣想和你母后单独说几句话。」
敬瑜深深看了看我们,点了点头,离去了。
我和萧怀瑾行走在城墙上,夜风吹动着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我以为萧怀瑾会和我谈谈时政,谈谈军事,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一张口,提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你刚认识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
我一愣,然后笑了,转脸去看他:「你说呢?」
「我小的时候,嘴是真的很臭,都是……」
「都是你母后教的。」
我很平静。
把太后扎得瘫痪在床时我想过后果,可太解恨了,我忍不住。
萧怀瑾抿紧了唇,喉头滚了滚,才说:「我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我笑了笑:「我也没有为你开脱的意思。你那时候也十多岁了,和如今的敬瑜一般大。该懂的事,也都懂了。大人背后骂我们,你就学舌,当面来骂我,不过欺负我孤苦,寄居后宫,后台不硬罢了。」
萧怀瑾愣住了,脚步停了好半天,眼看着我走出好远,才怔然道:「你原来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我也停住了脚步,回头去望他:「不然我要怎么想?」
他的喉头又滚了滚,嘴唇颤抖了起来,好半天才吐出了一句:「对不起。」
我挥了挥手,又继续往前走:「过去了。」
「我以前不知道母后这么……刻薄,直到她把王妃逼得三天一哭五天一闹,动不动就要上吊。」
呵呵。
等闲人是忍不了那老刁婆的为难,母亲刚入宫的时候在她手下走了几个回合,也吃了不少闷亏。
我刚入宫的时候遭的敲打就更不必提了。
但,无论如何,人是我母女安排着被扎了一身的针,瘫在慈寿宫的。
所以当初,我便没解释过。
没必要了。
「但无论如何,她总归是你亲娘,你那新娶的媳妇再受委屈,你也不过是让她忍着,不过是让她继续替你尽孝,还真能为她做主不成?」
看他被我怼得哑口无言,我翻了个白眼,深呼了两口气,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假笑:「王爷千里驰援,定是困乏不已,早些歇息吧。」
说罢我转身便走,一刻也不想在他身边多留。
他伸出手来,似是想抓住我的衣角,似是想像十几年前一样,一把抱住我,将我举得老高,却想起这一切有多么唐突,任由我的衣袖在他指尖滑过,最终握了个空。
(卌九)
只是这一夜,他却没有睡上安稳觉。
周王已伏诛,和他一同起事的庆王却不甘引颈就戮,诈降杀了前去受降的守将王奕,占了通州。
庆王自知大势已去,不肯罢休,却越发疯狂,炸了通州河,要水淹七军,却水淹了一城百姓。
萧怀瑾杀了庆王,又带兵挖了七天七夜的河道,大水退了,通州百姓得救了,他却轰然倒下。
原来他在驰援京城的时候已经受了剑伤,简单包扎就又去了通州,被脏水一泡,伤口发炎,拖了七天七夜,药石无医,发了一夜的烧,薨了。
敬瑜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我亦是觉得两耳轰鸣,脑袋嗡嗡作响。
淳王府的太皇太后听闻这个消息,受不住打击,当场便也撒手人寰。
他为国为民而死,不仅救了通州一城性命,更避免了大灾过后疫病顺水传入京城和下游的城池,其忠勇义烈,可歌可泣,敬瑜安排,以国礼葬之。
召淳王妃入宫抚慰,是我第一次见她。
人是礼部选的,婚事是礼部办的,我眼不见为净,一次都未传召过她。
也不是没想过装装样子,但想想,便是阿娘坐在我这个位置,知道自己的女婿另娶他人,哪怕女儿已死了八年,想来也是一样懒得见他们的罢。
女孩很年轻,今年也才十九岁,一身素服,楚楚可怜。
我还是忍不住拿她和当年的自己比了比,刚得出她比不过的结论,便觉哂然。
我虽不才,也是让阅尽后宫佳丽的先帝惦记了多年的,母亲十二分的绝色,便是只传给我一半,将这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比得黯然失色,也是不难。
只是又有何意义呢。
谁知道安排淳王妃去祭拜的时候,宫里小太监们将画像挂错了,给萧怀瑾的牌位上配了惠文帝的像,结果这姑娘看也不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便开始哭自己苦命的夫君。
我便愣住了。
若是那画像画得离谱,和本人毫无关系也就罢了。
奈何她旁边便挂着萧怀瑾的画像,画师技艺绝佳,形神兼备,她居然都不错开眼珠瞟一瞟,发现那才是自己的夫君吗?
福安也看出了不对,将挂错画的徒弟叫过来,一巴掌抽在了脸上:「画像都能挂错,你能办成什么事!快滚去调换!」
哭到一半的淳王妃哽住了,眼珠转了转,慌忙道:「哎呀,可不,这……这才是我们王爷!」
然后跑到先帝的画像前又跪了下去。
灵堂一片寂静。
发觉不对的淳王妃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终于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太后娘娘,臣妇本不想将这些揭出来,毕竟死者为大,淳王爷更是为国捐躯,我不该说他的不是。可是……可是臣妇心里苦啊,臣妇嫁进王府四年,竟连淳王的面也没有见过!他娶臣妇,不过是让我侍奉太皇太后罢了,太皇太后疯癫狠毒,他自己懒得应付,便就都扔给了臣妇!臣妇一闹,他便差人送来金玉珠宝,还连敲带打,以臣妇父兄的前程要挟。臣妇不想为他守着!臣妇想改嫁!我……我……」
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起来吧,哀家本也没说要你为他守着。」
淳王妃的哭声瞬间止住,抽噎了几下,用帕子擦了擦脸,道:「他心里只有陛下的母亲,没有别人的的位置。听他的亲兵说,临死前,他烧得糊涂了,迷迷糊糊叫了一夜的『柔柔』。」
番外一:萧怀瑾篇
说出来柔柔肯定不信。
其实我从小就喜欢她。
我也知道我欺负她的样子,大概已经超出了寻常小子揪女孩辫子的程度,可惜我忍不住。
因为我真正恨的是皇兄,而皇兄,是我开罪不起的。
我,如此软弱。
皇兄重色,喜美女。
不仅喜美女,而且荤素不忌。
生他者不可,他生者不可,其余皆可。
我二皇姐从小待我最好,又生得娇艳。
后来,年仅十二岁,怀上了皇兄的孩子,难产去了。
后来皇兄看上了曾大学士的妻子,还有曾大学士的独女。
我喜欢柔柔,也恨柔柔。
恨她娇艳,恨她温柔,恨她被皇兄宠爱赏赐,却不知所有恩赐,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迟早要用她自己来偿还。
她不懂,容贵妃难道也不懂?
她真的忍心将自己如此年幼的女儿卖给皇帝换取荣华富贵?
我满心怨毒,又不知找谁去诉说,见了她,那些母后和朝臣骂他母亲的最难听的话,便都冲口而出。
其实我想说的是「快跑」,这两个字,却偏偏发不出声音。
我是个懦夫,说是个亲王,可在滔天权势面前,连个屁都不是。
后来有一次,我撞见她抱着膝,坐在廊下,失魂落魄地哭。
眼泪无声地从她面庞上滑过,明珠泣露,美得那么易碎,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消失不见。
我的心好像坠了一块大石,就那么一点一点地不停往下沉了下去。
后来容贵妃成了容皇后,用尽手段让皇帝给我和柔柔指了婚,其实我都欢喜疯了,可我不能表现出来。
我太了解我的母后,我若是欢天喜地要娶柔柔,她还不知有多少手段等着她,我闹将起来,她看我不会「有了媳妇忘了娘」,才会反过来劝我识大体。
刚入宫的时候给她端滚茶烫伤了手的容贵妃,就是个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果然如我所料。
可我们新婚之夜,皇兄偏偏要来给我们下绊子。
我不是嫌柔柔脏。
我不是怕喜当爹。
我就是无法面对那个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入深渊,却在旁边无能为力的自己。
只要想到柔柔抱膝流泪的那个日子,我便心如刀绞。
知道我发现,我误会了柔柔,也误会了容皇后。
原来这世间竟有母亲,可以为子女做到这样的程度。
若是当年母后偏疼二皇姐半分,若是当年母后像容皇后护着柔柔一样护着二皇姐,她又何至于会死。
那时我便想,我想要柔柔,做我孩子的母亲。
我相信柔柔也会是容皇后那样的母亲。
上天偏爱我这个废人,让柔柔给我生下了敬瑜这样好的孩子,还扶他登上了皇位。
只可惜这已用尽了我后半生所有的运气。
我和柔柔之间横亘了太多,像那一日我见到的一盆血水,像血流成河。
便把权势留给她吧。
便把荣耀留给她吧。
我续弦了,她便真的成了「容太后」。
我不去动,别人,便动不了她的位置。
在她心里,我不再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便好。
史书会记得我曾拱卫国土,史书会记得我曾平定叛乱,史书会记得我为百姓而死。
她也会吧。
我的敬瑜,也会吧。
番外二:萧敬瑜篇
淳王死后,母亲的精神便垮了。
从前独断朝纲,如今却越来越多放手让我去做。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从前我曾觉得束缚,听了顾命大臣们暗地里嚼舌根让我同母亲争权的话,虽然不至于言听计从,多少也会蠢蠢欲动。如今母亲不等我争就放了手,我却舍不得她对朝政不管不问了。
她越来越频繁地提起外祖母,说起她的千般好。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外祖母已经很模糊了,但她总说外祖母如何如何疼爱我,我小的时候,如何如何喜欢外祖母将我捧在手心。
原来母亲也想一直陪着自己的母亲,原来没有人想做一个无聊的大人。
淳王死前和我单独叙话的时候说,一定要自己带兵。
古往今来的皇帝,若是自己在军中有功业,便心中踏实,能放心地任用贤臣名将,而不用每日担心功高盖主;若是自己久居深宫,无才无德,便整日惶惶,身边也会聚满无能的佞臣。
「你是皇帝,你不配庸碌,帝王之业没有万无一失,只能在一道一道的明枪暗箭里九死一生,躲是没有用的,怕也是没有用的,直面刀剑,方有这一线生机。
「你得位于先帝,而非于我,照理说我不配教你帝王之道。但我毕竟是先帝的胞弟,也在他身边长大,又是你亲生父亲,代他传道,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
「先帝不是一个好人。他残暴,好色,心黑手狠,野心勃勃。但他不失为一个好皇帝。做好人和好皇帝往往不可兼得,你都能做到那自当流芳千古,但若只能做到一样,你要选做个好皇帝,因为一个无能的好人坐上皇位,对天下来说都是一场浩劫。
「没有臣下会对你说这样的话,他们便是下,如何舍得教你御下之道。你母亲虽然才华横溢、格局高远,毕竟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也不可能教你这些。
「这是我在北境八年换来的感悟,是我自己手握刀枪才感觉到的踏实,孩子,我想把这一切说给你听,你可愿意听?」
后来母亲来了,打断了这一切,我没有机会回答。
我以为晚些时候我可以告诉他我都听进去了,我以为我还有机会对他倾诉我全部的孺慕。
但他没有回来。
我也没有机会了。
灵幡招摇,远处悠悠传来「萧氏怀瑾回家了」的唱诵。
回家吧,我的父亲。
待百年之后,我也卸了这副担子,你,我,和母亲,是不是就不用再分别,可以欢欢喜喜,做无人打扰的,一家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