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顾容信誓旦旦后,等了三日,没等来静王,却等来了陆笙。
陆笙传信,约顾容于西郊二十公里外的瑶仙湖相见。
「我和你去。」
彼时,李枕说道。
顾容眉头微微皱着:「陆笙信中说只见我一人…为什么…见我…为什么不见我爹…」
我想着,笑了:「怕景安侯府意见不一呗。早年这京都城谁人不知景安侯极度宠女。陆笙也怕你有二心,最后景安侯拧不过你。那他所做不就打了水漂了?」
顾容哼了一声儿:「陆笙这老狐狸…」
李枕在一旁看着,又重复道:
「无论如何,你不能自己去。我和你一同前往。」
「我也去!」我说道。
顾容扶额:「真的…不必了…」
「必的必的!」
我与李枕异口同声。
共用了早膳后,我俩推搡着顾容钻进了马车里。
出发前,顾容一直叹气嘱咐:
「等会儿躲在暗格中,千万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随后对李枕道:「你,即便是有什么你觉得危险的情况也不要出来。如果真的危险到需要你的时候,我会说’我阿弟不会放过你的’。」
「谁?」李枕蹙眉。
「不要在意细节。」顾容说着,偏过头来看着我:
「你,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出来。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什么声音。」
「我…」
我一张嘴,看见顾容严肃认真的眼神,把所有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知道了…」我说。
马车到达瑶仙湖的时候,我和李枕已经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马车里有声响传来。
「陆大人。」
是顾容先打了招呼。
陆笙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许多,听着缓慢沉稳,一丝不苟。
「云王妃…是自己驾车来的?」陆笙问。
顾容回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只叫车夫送我来,再告诉他何时来接。陆大人不必担心。」
害…什么接接送送。且不说要掩人耳目,就说云王府近来绸缪的事儿太多,经费那是相当紧张。故,此行乃是李枕与顾容交替充当车夫,亲自驾马而来。
顾容这一席话,多少有点儿吹嘘了。
我想偷笑,但我忍住了。静谧之中,只听陆笙说道:
「云王妃娘娘果然智慧无双。」
陆笙虽说着好听的话,却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讥讽。此番话罢,他便进入了正题:
「早闻云王妃性子直爽,不拘小节。那老夫今日便也开门见山。你父亲与誉王的事,不知云王妃是如何考虑的。」
顾容笑了:「自是听从家父安排。」
「哦?」陆笙的笑很古怪,好似从喉咙处抢挤出来的一般:
「老夫不明白。王妃娘娘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坐到最高处么?」
片刻安静,安静到我几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不一会儿,是顾容缓声说道:
「云王虽个性无为,然智勇双全、胸怀天下。日后若登上帝位,的确是百姓之福。」
陆笙没有说话,似乎在静静等着下文。
顾容果然接着说道:
「可陆大人,百姓之福却许非你我之福。以云王个性,绝不会容忍外戚干政,更不会允许朝野之中有一家独大。可誉王不同,他虽善猜忌,可智谋不足。至少…是不足与顾陆两家相斗。所以,在我心中,誉王比云王更合适。」
「景安侯也是这么想的?」陆笙问。
顾容又笑了:「家父性子执拗,他只是觉得誉王才是正统罢了。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景安侯府上下一心,诚心请陆大人同行。」
陆笙许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和缓了许多:
「云王妃…就从未想过,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心中发笑。
顾容?做皇后?头戴凤冠,母仪天下?
那画面…不敢想…
车中,顾容十分镇静,只听他声音沉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只是我自己。可我的心中,是整个顾家。景安侯府与陆家斗了太久了,其实想来根本没有意义。我愿意让出这个位置,与陆家止息干戈。此后百年,陆顾两家文武联手,权倾朝野,天下尽归囊中。」
我喉咙忽然哽住了,尴尬得不敢去瞧李枕。
悄悄一瞥,见他神色如常,正安静侧耳倾听。我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这边谈得顺利,陆笙很快便离开了。此番轮到李枕驾马车,于是车内便只剩下我与顾容。
路上,顾容却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儿:
静王为何不来找我。
我问:「静王不来,是好是坏?」
顾容道:「本也说不上是什么好事。只是如果连谈判都没有,他怕是已经下定决心。这个决心多半不会是个好心。」
马车晃晃晃荡荡不知走了多久,天边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起初是雨点儿,可是后来越下越大。天边黑作一片,暴雨倾盆,这路本就磕磕绊绊,不算好走。大雨之下,泥泞不堪,马车轮子便陷进了泥潭,怎么也动不了了。
废了半天力气,李枕钻进车中,摇了摇头。
顾容掀开车帘,左右环顾了一圈儿:
「天就快黑了。这附近也找不到别的马车,看来只能先等雨停再说了。」
李枕点了点头:「只能这样了。」
这雨下得急,时间却不算太久。然雨虽停了,天也彻底黑了。
西郊回城的路并不好走,于是我们三个决定在此休息一晚,天亮返城。
靠在马车里我左右扭动着,久久无法入眠。好不容易眯着了,可不一会儿便又醒了。
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我微微睁开眼,却只有我一个人呆在马车里。
我掀开车帘,四下望去,瞥见顾容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仰头发呆。
反正也睡不着,我索性起身下车,一屁股坐到了顾容身边。
「还没睡?」顾容侧头问道。
「嗯…睡不着。」我紧了紧斗篷。
「在看什么?」顺着顾容的眼神,我也抬头望了过去。
「月亮。」顾容说。
「雨后的月亮…的确更皎洁明亮。」我看着月亮点了点头。我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敷衍说道:「可是,还是没有太阳亮。我还是喜欢太阳,喜欢白天。」
顾容却很认真,轻轻笑了:「太阳是太阳,月亮是月亮。月光本来也不像阳光那么炙热的,可它依然那么迷人。」
「嗯…」我点了点头。
他缓缓呼了口气,说:
「我是想说…太阳在白天灿烂热烈,那么显眼,那么张扬。可月亮不一样,它只静静守候在黑夜中,只浅浅的一束光就足以让你感到幸福平静。我时常想,它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还会发光…可是偏偏这样的存在,更让人在意,不是么?」
我侧头看去,只见顾容轻轻弯起嘴角,好看的眉眼在月色下显得温静柔和,与往常急躁起来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也许吧…」我笑了一下,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李枕呢?」我四下看了一眼,问道。
「估计是去方便了吧。」顾容说。
我点了点头。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顾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日后李枕当了皇帝…有很多事,可能都会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顾容笑问。
「说不上来…」我叹了口气:「可就拿今天的事来说…那些用来欺骗陆笙的话,你心中无鬼,说来便十分坦荡。可若日后李枕当了皇帝。你今日所言’顾陆两家权倾朝野,天下尽归囊中’将是大逆不道,是杀头的大罪。」
说罢,我的心中竟悄然生出一丝对李枕的愧疚,于是我忙不充道:「当然…我不是不相信李枕。我只是觉得…」
话说一半,我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了。
我不是不相信李枕,而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一旦成为皇帝,他要考虑的将不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所有百姓与整个国家。一丝一毫可能造成的威胁都不被允许。以李枕的个性,功高盖主也许并不重要,但权臣当道,定叫他无法容忍。
彼时,顾容眼里亮晶晶的,含笑盯着我:
「你是在关心我么?」
这次我没有跟他闹,非常认真得点了点头:
「顾容,我…」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天边一利箭穿风而来。
「小心!」
我脸色骤变,将顾容猛地扑倒在地。
顾容抬眸,向后望去。温柔的眼骤然凌厉起来。随后声音自耳边擦过,是一支接着一支箭极速笔直地向我们飞了过来,确切来说,是向着我。
顾容一把将我拉到身后,迅速自腰间抽出短刀,沉声道:
「躲在我身后!」
就在顾容一人奋力劈开箭雨之时,忽有三个黑衣蒙面人从天而降,直奔我而来。
顾容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又一脚踹翻了一个。我趁机抄起地上一块石头,就像投壶那样儿飞扔过去。那趔趄的刺客还没站稳又被击中,整个头向后仰了一下。就这短短数秒,我眼珠儿一转,回身望向顾容:
「借腰带一用!」
说着,我猛地抽开顾容腰间锦带,一脚踩上石头,借力腾空,死死勒住了那迷糊刺客的脖子。
「文的不行,你以为我武的也不行?你且去打听打听,沈家庶女是如何在京都城站稳脚跟的!」
说罢,我手下用力,青筋暴起。许是我的脸瞧着过于狰狞了些,那刺客眼珠儿外突,嘴巴阿巴阿巴,似是又惊又怕。那模样瞧着着实难看。于是,我又使了使劲儿。
迷糊刺客挣扎着,不大会儿功夫,终于闭了眼。
就在我有些骄傲自满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被我解决的貌似是实力最差的那个。
顾容还在同另两个黑衣人周旋。看那俩人的身手,明显要比刚死的那个利索多了。
可惜我身上没有利器,只有一条…假装绳子的锦带。估计是瞧见同伴死了一个,那俩刺客换了套路。留下一个缠住顾容,另一个飞身向我冲来。
情急之下,顾容全然不顾形象。只见他脱下一只鞋,猛地向那刺客后脑勺飞去。
也不知他到底用了多大劲儿,那刺客一个趔趄,回眸一看,那眼神充满不可置信。
顾容费力周旋,冲着正拉开架势打算故技重施勒刺客脖子的我大喊:
「去找李枕!」
「我…」
我话没出口,刺客长剑隔空飞来。我下意识伸出锦带去挡,顷刻见锦带断裂,而我因为躲闪过猛,闪了腰。
「去啊!」顾容大喊。
我一咬牙,不顾腰痛,转身拼命向身后树林跑去。
走了不远,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声音,风沙沙舞动着树作响,轻稳的脚步,随后是一声儿急喊:
「簪簪小心!」
我回过身,眼边凛光划过,什么声音一顿,随后我瞪大了双眼。
「顾容!!!!」
我大喊。
方才一蒙面黑衣人手持长剑,笔直向我刺来。是顾容死死挡在我身前,胸口正中一剑,血水很快染红了他白色的衣裳,即便黑夜之中,依然刺眼。
顾容眼角颤抖,寒眸立起,右手狠狠用力,骤然折断了插在胸口的剑。极其迅速地,左手一伸,死死扼住了刺客的脖子,右手短刀划过,顷刻便要了那刺客的命。
短短数秒,可似乎耗尽了顾容所有的气力。刺客轰然倒下后,他也缓缓跪倒在地,眼角还沾着那刺客的血。
另一个刺客见到来了机会,拾起地上长剑,扬起手臂,眼露凶光,狠狠扎了过来。
我伸出双臂挡住了顾容。就在那把长剑将要刺中我的时候,我紧紧闭上了眼,却只听耳边一声儿闷响。
刺客倒地,荡起一股子夹杂着血腥的尘土味儿。
定睛一看,竟是李枕手起,一剑穿膛。
三个刺客死了,四周霎时恢复安静,橘色的篝火旁,却是一片狼藉。干瑟的空气中藏着浓烈的血腥味儿,让人不寒而栗。
我跑过去抱住顾容,手不停地发抖。
顾容看着李枕,脸色苍白,艰难启唇:
「你…可以再晚点回来…等我死了…你再回来。」
「别说话了!」李枕面露忧色,声音急促,微微颤抖。
「先…先把鞋给我穿上…」顾容虚弱说道。
李枕眼中含泪,嗔怒:「这都什么时候了…死要面子!」
顾容不理睬他,十分虚弱,缓缓抬起头看向我,轻轻笑了:「簪簪…不哭…我没事…」
我实在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顾容…你坚持住。」
我的手上沾满了血,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他说:
「回…回家…吧…」
顾容头顶冒着汗,声音轻微虚弱。望着我的眼睛缓慢地眨动着,一下一下终于还是闭上了。
「顾容!!!!」
我几近崩溃,撕心裂肺。
那一刻我觉得,我可能要永远失去顾容了。霎时间,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撕碎。我感觉我奋力地想要留住顾容,却好像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顾容…顾容…我还有句话没有对你说…你不能死…我还有句话没有对你说呢…」
彼时,我抽噎不止,声如裂帛。
后来顾容告诉我,那其实是他迷糊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绝对绝对不可以死。即便一脚踏进鬼门关,他诛尽百鬼,杀掉阎罗,也要重新活过来。
因为他太想知道,那句话究竟是什么了。
【42】
顾容伤得不轻,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命。
他醒来的那天,我瞧着很平静,可心却在颤抖。当日,我便启程去了寺庙还愿。
近来,听闻圣上病得愈发重了。太后娘娘已经住到了万安寺中,日夜诵经祈福。据闻,太后上次有此举动,还是老景安侯病重之年。
「王与将,乃我帝国心脏。」
闻太后曾有此言。
万安寺为了太后清净,近来很少接待旁的什么人。若非是曾见过那慧明大师几次,我恐怕也还不成这愿。
昔日我曾于佛祖面前起誓,若此番顾容能保住性命,我将终生茹素,报答佛祖恩情。
于是自那日起,我便不再吃荤了。
顾容十分好奇,常常打趣于我。
每每李枕想要说出实情,都叫我给堵回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何我有些怕顾容知道似的,想起来,总觉得十分羞涩,难启于口。
眼瞧着,月又过半,顾容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可再没有刺客来过。
「一击未中,便失先机。他们不会再来了。」
李枕最开始就是这样说的。
虽然刺客再没来过,可我们早就把端王死死钉在了头号怀疑名单里。确切来说,我们基本确定,就是端王做的。于是,顾容与李枕很快便开始着手下一步的计划。
当日刺客虽没留活口,然我们发现他们的手臂上皆刻着一样的图腾。
顾容的探子查了许久,终于查到那图腾的来处。竟是名满京城的玉兰斋。
玉兰斋,名字听着儒雅不凡,干的却是血腥买卖。京都城最繁华地段、最雅致清新的三阁六院,竟是近百名刺客的老巢。「有黄金便可断天下恶。」是他们的信条,也是所有贪官污吏、江湖恶霸的噩梦。
「玉兰斋…」李枕百思不得其解:「玉兰斋不是只杀贪官污吏、江湖恶霸么?为何要杀我们?」
「莫非是…钱给得多?」我猜测道。
顾容摇了摇头:「玉兰斋之所以存在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它有自己的规矩,绝不滥杀无辜。据闻,这是初代掌柜定下的铁规,无论是谁,都不可破坏,除非他不想活了。」
李枕说道:
「或许应该去查查玉兰斋的往来账目。看看端王到底给了他们多少黄金。又或者…他们是不是…找错了人。」
「不会找错人的。」我看向李枕,反驳道:「那日他们有备而来,专门趁你不在。因为不知道顾容会武功,所以只来了三个人,而且都是冲着我来的。当然,他们也不在乎顺便杀了顾容。」
李枕叹了口气:「想杀你的,除了端王,恐怕没有别人。」
「别人…」顾容口中念着,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为何没有听闻…静王遇刺的消息?若有此事,豹子那边不会不知道。」
「你想说…是静王?」我微微一愣,旋即摆了摆手:「不可能的。静王不至于要杀了我。」
顾容脸色不大好看:
「我没说是静王做的。我只是觉得奇怪,此前端王府的事,要说端王记恨,也首先该记恨静王,其次才是你。最多,两个一起杀。总不至于,只杀你一个。换句话说…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那为何只杀一个呢?若是我,我两个都杀。」
「什么一个两个,杀…杀杀的…你的思路很奇怪啊顾容,你说来说去,是要杀谁?」
我一时无语。
顾容更不乐意了:「总之不杀你的静王,可以了么?」
「随你怎么说。」我不再理顾容,起身便要走。
一旁,李枕尴尬地挠了挠头,小心翼翼道:
「咳…那个…我觉得…顾容呢…说得还是有道理的…阿簪…你也别生气…他倒也不是那个意思…顾容你也是的…你的心是玻璃做的么?」
李枕说完这句话,我又瞥了一眼顾容,愤而离席。
只听身后李枕叹息:「顾容啊顾容,你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顾容砸没砸脚我不知道。因为跟他赌气,我晚膳没吃饱是真的。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跑到厨房去觅食。
我整四处寻觅着,忽然感觉身后火辣辣的,像有什么人在盯着我。
我猛地回过身,只见顾容斜靠在门边。
「就知道你没吃好。」顾容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鸡蛋:
「喏,吃饭时候给你留的。」
我接过鸡蛋,哼道:「谢了。」
我刚想敲开鸡蛋,顾容却道:「你等会儿再吃。我先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我拧起眉毛。
顾容在我身边晃悠着,问道:「听李枕说…我昏迷的时候,你日夜不眠,在我榻前照顾。是真的么?」
我没去瞧顾容,嘟囔道:「你都知道了还问我。」
顾容浅浅一笑,眼里的光灼得我不敢直视。
「那吃素呢?」
「什么啊…」我装作若无其事。
顾容轻声问道:
「你不是最爱吃肉了么?平白同佛祖许那样的愿做什么?」
「我…」我喉咙一哽,有些闹心,有些冒火儿。
我高高昂起头,眼睛直盯着顾容,阵阵道:
「与佛祖许愿,要诚心。若许的是些不痛不痒的,佛祖怎知这事多么重要?」
顾容眸若清泉,此刻水波漾漾,微微闪动:
「那一日,你说…还有话没同我说呢。是什么?」
我微微一顿。
许久,顾容也没催促。只是问道:
「还有…今天白天的事…你有什么想说的么?关于…静王。」
「静王…」
我念着,忽然觉得十分好笑。静王就好似我年少时不可抛却的执念,可这执念早就在不知不觉间随着时间消逝。只是在旁人看来,我依旧放不下罢了。
想着,我叹了口气:
「顾容,你真的以为我是喜欢静王才那么说得么?」
顾容轻轻挑眉:「不然呢?」
我张了张嘴,酝酿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看着顾容的眼睛,我认真说道:
「顾容,我早就…不喜欢静王了。我…我…」
我说了好几次,却羞得说不出口。可脑海里想到那日倒在我怀里,双目紧闭的顾容,我便又鼓起勇气:
「顾容,我喜欢的是你。这十几年来,一直是你陪在我的身边。无条件得信任我、守护我,为我做了许许多多的事。平日里我只当你和李枕一样,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可是那日你差点死了,那一刻,我才发现,你早就融进了我的生命里,成为了最重要的不可或缺。我是真的喜欢你,顾容。」
肉眼可见,顾容的喉咙上下滚动。他含笑看着我,嘴角轻轻上扬:
「这是你那日要说给我听的话?」
我点了点头。
顾容「嗯」了一声儿,说道:「你这可不是一句话,你这是一段话。」
「你…!」我的情绪忽然被打断,伸手去拧顾容的腰。
顾容笑着躲闪,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眼中脉脉含情,星光闪烁:
「簪簪,你知道么?我一直在等着你跟我说,说你已经不喜欢静王了,说你喜欢的人是我。那时候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可以亲口告诉我,我会非常非常非常高兴的。」
我微微启唇,估计表情瞧着有些傻气:
「其实,你早知道了对不对?」
顾容轻轻笑了:「知道与不知道,没有听你亲口说出来,便都不作数的。」
顾容的眼睛透着温情,仿佛要淌出蜜糖来。给我瞧得十分不好意思,一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簪簪…我喜欢你,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
顾容的声音轻缓温柔,我的心随之剧烈跳动。
说着,他俯下身子,棕色的眼眸在摇曳的橘色烛火下熠熠发光。他的脸缓缓贴过来,高挺的鼻尖与我的鼻尖碰在一起,微微发凉。
诶…?这…嗯…
我的手轻轻抚上了顾容的背。
他的唇绵软湿润,竟比我想象中香蜜清甜。我轻轻咬着,感觉…貌似…比桂花糕还要好吃那么一丢丢…
我觉得我的脸被烛火烤得火热,心脏一直狂跳着。我感觉得到,顾容他发现了。他的嘴角暗中扯了扯,似乎很得意。
过了一会儿,顾容抿了抿嘴唇,明灿的眼盯着我,喉咙一动,轻声说:「糟糕了。」
「什么糟糕了?」我羞涩顿无,心下一惊。
哪想,顾容嘴角上扬,温柔道:
「李枕还不知道,他云王府的后庭,已经起火了。」
「啊…这…」
我笑了起来。
顾容复将我揽进怀里,贴在我耳边柔声道:
「簪簪…那个鸡蛋…咱别吃了。」
「嗯?为什么?」
「因为…那是个生鸡蛋。」
???
好家伙,若今日我没有就范,他是打算让我淅淅沥沥摊一手的生鸡蛋么?!
报复心如此之强,看来那端王是没几天好活了。
【43】
几日前,顾容派豹子去查玉兰斋,有了新的线索。
端王与玉兰斋并没有任何往来账目,那三个刺客出刺杀任务,玉兰斋也没有任何黄金入账。
后来,又查出一件趣事。那玉兰斋与赌坊有不少金钱往来,但账目却十分模糊。豹子劫了一个赌坊的护卫进了云王府,敲晕过去一检查,身上竟有玉兰斋刺客的图腾。
彼时,云王府中,顾容若有所思,动作极其迟缓地咬了一口包子,说道:
「如此看来…这玉兰斋…和赌坊…关系甚是紧密啊…」
李枕点了点头:「或者说很可能,背后是同一个掌柜。」
「全爷…」
我惊叹。
顾容吃掉了最后一口包子,又说道:
「还有,温罗传回来消息说,誉王府有动静。李兴去找了静王,足足呆了两个时辰。而第二日,静王便悄然离府。虽然温罗最后跟丢了,但我猜测,静王八成去了玉兰斋。」
「他…去玉兰斋做什么?」李枕微微一怔。
顾容试着猜测道:
「我们假设端王心机深沉,他没有用自己的亲卫,而是动用了安公公手下的杀手。那帮亡命徒,威逼怕是不管用的,估计是利诱。誉王知道这件事十分恼怒,找静王商量若事情败露,该当如何。静王自是去与安公公商量,如何摆平此事的。」
「这誉王…没那金刚钻,非要揽那个瓷器活儿。」我摇了摇头。
「他也不算太傻,知道找静王商量。」
顾容说着,眼中露出狡黠笑意:「可惜啊,太晚了。赌坊的线索上不得台面,可玉兰斋,我们手里有活人有死人,那可是正大光明的证据。」
李枕「嗯」了一声儿,长叹一声:「希望那三个刺客没白白浪费我两口冰棺。」
三个刺客,为何是两口冰棺呢?此事说来辛酸。顾容为了留住那三具尸体,一定要李枕花重金打造冰棺。可云王府统共也没几个子儿了。于是乎,李枕只打了两具冰棺,有俩刺客被无情地塞在了一起。
次日,顾容便找来了豹子。彼时,李枕上正早朝,我和顾容一起用早膳。
「帮我带封信给全爷。」
顾容说完,豹子接过信,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转身跨出门去,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望着空荡的门口,迟疑问道:
「他…真的不是个假人么?」
我真的很好奇…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怎么可以做到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单单就是机械地执行命令,好似一把没有感情的利剑,你将他扔到哪儿,他就扎到哪儿。
听了我的话,顾容笑了:「豹子他们经过了专业的训练,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那…」我微微张开嘴,不解地望向顾容:「风宁呢?」
顾容眉毛一抖。
「啊嗯…」
顾容挠了挠额头:「风宁那小子…的确…嗯…没有训练好。作为探子…他是个残次品。」
「娘娘!」忽闻男声,抬头一看,是风宁一跑一颠儿,飞奔进来,笑问:「什么残次品?王爷给了您什么不满意的东西,您给我,我给我阿妹留着。」
顾容敷衍笑笑,眯了眯眼:「这时辰,你不应该守在端王府么?」
风宁极其得瑟,伸手拿了个包子:
「王妃娘娘,我可是日夜不眠为您守在端王府。终于,让我给发现了个事儿。」
顾容额上三道黑线:「什么事儿…」
风宁故作神秘:「有个人,昨夜离开了端王府。」
顾容马上要忍无可忍,咬了咬牙:「谁…」
风宁向前凑了凑:「您猜…」
「我不猜!」顾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把夺过风宁手中的包子:「不说你就别吃了。」
风宁咂了咂嘴,终于说道:
「是端王妃,连夜离府,往卞州的方向去了。六玄已经跟过去了,等确定了地点,会传回消息的。」
「卞州…」顾容念着,手里捏着的包子又被风宁夺了回去。
不大一会儿,顾容笑了:「看来端王妃是去找自己的老相好了。」
我一怔:「老相好?」
顾容点了点头:「端王妃出嫁前有一青梅竹马,此人姓郑名淮,字允期。」
「郑允期?」我又是一愣:「你说的是那个八年前去镇守南疆的郑将军?」
「正是。」顾容喝了口粥,云淡风轻。
「他俩…还有这故事呢?」我眨了眨眼。
顾容「嗯」了一声儿,说道:「真是走投无路了哈,端王竟让自己的王妃去找老情人搬救兵。真是又可笑…又可怜。」
说着,顾容哼了一声儿。
「王妃您的意思是…端王妃是去借兵?」
风宁一口包子差点儿咽不下去,眼睛瞪得老大:「那端王要谋反不成?」
风宁自言自语似得,也不管手上有没有油,伸手摸了摸下巴,作沉思状:
「看来…景安侯府的兵该练一练了。」
顾容斜眼过去,幽幽道:
「你不觉得,你废话太多了么?」
风宁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笑着说:「不说了,不说了。吃完我就走,接小安的班儿,继续去端王府蹲着。」
话音落下,只见风宁开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说,临走还揣走了个红薯。
风宁走后,顾容扶额哀叹:
「簪簪,我真不知道,风宁是怎么鱼目混珠,成为我景安侯府的探子的。」
我试图安慰道:
「他还是有自己的优点的,比如轻功,再比如…再比…如…」
我如了半天,却始终没如出个所以然。
「再比如…什么?」顾容泫然欲泣,眼巴巴儿等着我。
我笑了笑,轻拍顾容的手:
「再比如,他很能吃啊。」
听罢,顾容当场昏厥。
【44】
玉兰斋一事,我们皆以为按住了誉王等人的命门,此战只胜不败。
岂料,信送去的当夜,那安公公放了一把火。幽幽夜色之中,火光冲天,许久未能熄灭。
曾名满京都的玉兰斋一夜之间付诸一炬,安公公死了,近百名刺客失踪,所有的证据与关联也都随大火烧成灰烬,仿若玉兰斋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
对此,顾容十分懊恼。他觉得是自己太过大意,从未想过安公公会有这般勇气。
彼时,顾容心中不快,喝了许多酒。三巡过后,脸色越来越红,声音也拔高了:
「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李兴有什么好?安公公愿意为了这么一个蠢才,舍弃性命。」
说罢,顾容一脸费解,又道:「难道真的是…傻得可爱么?」
看着顾容不停摇头,我的手轻轻覆到了他的手上:「虽说这世上没有理由的事多得很。可这事儿…我总觉得哪里奇怪…」
「我也是…」李枕叹了口气:「全爷的事…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
我盯着桌面,想了许久,忽然抬头看向顾容:
「此前你找到全爷,问当年后宫大火还有赌坊的事…那时候,全爷有提到过端王或李兴么?」
顾容犹疑得点了点头。
我又问:「那静王呢?」
顾容想了想,说道:「只是提到当年大火,说了一句,便没再提过。」
「说了一句什么?」我追问。
顾容想了想,说:「时静王只有六岁,突逢变故,若非赵皇后相护,怕也活不到今日。」
「不对!」李枕忽然大呼,一掌拍在桌子上,惊得杯中之酒差点摇晃出来:「为何他会记得静王是六岁…而不是五岁…或者七岁?」
我点了点头:「不错,昔日,月尧宫那么多人,都逃出来了。只死了两个人,为什么?因为据闻,当年安公公是冲进火场救锦妃娘娘不成,二人一同死了。安公公既有这样的忠心,老主死了,怎会抛下小主,另谋新主呢?!」
顾容眉头紧蹙,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
「你们说得对。是我大意了。也许…静王…才是背后的那个人。」
我感觉背后发凉,不自觉的紧了紧衣领。
「赵皇后并不是想把安公公变成李兴的亲信,也不是想隔绝安公公与静王的往来。她是收买人心。而安公公效力的从来也都不是李兴,而是李叙。他是为了静王而死…难怪刺客没有去杀静王。玉兰斋的人,胆子再大,又怎么敢去杀自己的主人呢?」
我说完,脑袋仁儿都跟着疼了起来。我揉了揉太阳穴,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李枕轻叹:
「端王、誉王、静王…看似对立的三个人,其实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只不过,端王只是棋子…而执黑子的静王却甘愿输掉棋局,成全誉王…哈…」
顾容不可置信地呼了口气,冷笑道:
「静王真是疯了。以他的能力,帝王之位触手可及,为了一个…竟然愿意放弃皇位。」
不知为何,我又想到了西郊的春天,那个被我死死抓在手中的风筝。
「其实静王有仁心,也重情义。只是为人孤僻了些,与众兄弟才渐渐生了隔阂。赵皇后与誉王…大概是他内心中唯一的一点温暖吧。」
我这话刚说完,就觉得不对劲儿。
果然,只见顾容脸颊红红的,侧眼看着我:
「是啊,只有他静王重情重义,清高孤雅是不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用力抓了下顾容的手。
「咳咳…别…」李枕刚想拦架,忽然眉眼低垂,瞥见了覆在顾容手上的我的手。他五官扭曲,眯了眯眼睛:
「你俩…这是在干啥?」
我心下一惊,心虚得眨了眨眼,就像偷情让人抓住了似的。顾容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反抓住我的手,也没理睬李枕,自顾自说道:
「还有件事,六玄传回消息,端王妃果然去了牧城。以我对那个郑允期的了解,他对端王妃,那是有求必应、肝脑涂地。所以,不久的将来,京都恐有一战,我们要打起精神了。」
李枕听到正事,好像一时忘了我俩的事儿,肃然问道:「郑允期…你确定他会借兵给端王?他和那端王妃不过年少情谊,会做到如此地步?」
顾容哼笑:「真没见识。那郑云期是个痴情种子,认死理儿的。端王妃都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小泪珠儿一涌,十万大军,怕是就要北上了。」
李枕半信半疑:「真的…?」
顾容又是一哼:「千真万确。他俩那些事儿,七八年前,我都听腻了。」
一席话听罢,李枕蹙了蹙眉:
「顾容,你会不会太八卦了些?」
顾容一脸惊讶:「拜托,我可是自小长在女人堆儿里,你不知道京都城的贵族女眷们都指着这些家长里短、后院秘闻活着的么?」
李枕半晌没有说话。
许久,点了点头,伸出了大拇指。
过了一会儿,李枕忽然反应过来,紧紧盯着攥着我的手的顾容的手:
「不对…你俩…这到底在干啥?」
【45】
李枕撞破了我与顾容的奸情。
啊不,是感情。
起初,他有一丝丝尴尬。可没过几日,便习以为常了。即便见着我同顾容在一起花前月下,他也会提着酒壶,问一句:
「一起喝点儿?」
每每顾容都气得扔石头子儿砸他。可李枕乐此不疲,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了。
这日,李枕又拎了酒壶来打扰我俩。顾容刚欲发作,李枕挑眉问道:
「打我?不想知道陆笙的消息了么?」
顾容蹙眉,极度怀疑地盯着李枕:
「陆笙什么消息?若有什么动静,豹子肯定会告诉我的。」
李枕唉声叹气:「论身手我是比不上豹子,但论这里,他可比不上我。」
说着,李枕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笑了。
自打知道我和顾容的事后,我总觉得李枕越来越不正常了。盲目自信、盲目吹嘘、无处不在找存在感。
顾容说,他每日都要告诉自己一遍,李枕病了,千万忍住,不能揍他。
可我瞧着,顾容快忍不住了。他咬了咬牙:
「你说不说?」
「顾容,请注意你求人的态度。」
李枕极其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这才又慢悠悠说道:
「上次,风宁跟丢了静王,我们猜的是静王去了玉兰斋。可当日我派人去瞧过,静王马车车轮上粘着泥。城中当日并未下雨,也没有泥路,若是去玉兰斋,为什么会有泥呢?」
「为什么呢…」我重复着李枕的话,像个傻子。
李枕又道:「刚刚我问过豹子,他说丞相府近来没什么异样,只是…刷了好几次马车。」
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刷了好几次…马车?」顾容蹙了蹙眉:
「第一次,是和我们在西郊见面。那日下了大雨,马车车轮应是沾满了污泥。可是怎么会是好几次…还有…那静王的马车车轮也沾了泥…」
说着,顾容忽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静王当日是去见了陆笙?」
李枕点了点头:「没错。我派人去城郊打听,发现葛林山附近当日下了雨,附近好多上山采药的村民都被困了几个时辰才下山,所以他们印象很深。」
我终于听明白了:「所以静王和陆笙的马车车轮都沾了泥。这些小事,风宁和豹子都没在意,所以都没告诉顾容…」
我笑了:「李枕,你也是太细心了。」
李枕一脸骄傲,正了正衣襟,说道:「我只是觉得陆笙近来没有动静,非常奇怪,于是便去查了查,看看能瞧出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顾容认真点了点头,随后拍了拍李枕的肩膀:「是我大意了,竟没想到这个。」
李枕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儿,肩膀一抖,抖掉了顾容的手。他瞥了我一眼:
「你现在能想到什么?整日想的不是情情爱爱就是亲亲我我。」
「我…?」顾容指了指自己,又瞪眼看了看我。
我刚想说话,只听李枕道:
「真不健康。」
说罢,提着酒壶飘然离去。
「我…?我…我不健康?」我瞠目结舌。
「喂!不是要喝酒么!你跑哪儿去?!李枕!」
顾容大喊着,可夜色之中,已经看不见李枕的身影了。
顾容叹了口气。
我瞧着他一脸愁容,安慰道:
「陆笙和静王勾连,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其实想想,起初我们也不是要真的同那陆笙合作,不过就是为了稳住他罢了。而今他既明着还没同我们撕破脸,便是有别的长久打算,暂时不会对我们下手。那一个静王也是要面对,再加一个陆笙,又能如何呢?」
我说了一堆,顾容十分动容,他脉脉含情得看着我,略带猥琐地摸了摸我的手:「簪簪,你真好。」
「少来…」我别过脸去,又害羞起来。
「可我不是因为这个叹气。」
顾容哀愁面容中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奸诈。
我看向顾容,只听他缓缓道:
「我是为我们小李枕叹气。形单影只久了,最近整个人都不正常了。」
说罢,顾容又问:「你知道这叫什么么?」
「什么?」我老实问道。
顾容煞有介事地眯了眯眼睛:
「孤独,使人变态。」
【46】
自打跟着端王妃去了南疆,六玄便留在了牧城,但半个月过去了,那边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顾容整日琢磨,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便索性撂挑子不去想了。今日更是亲自跑到厨房做了一桌子的菜,等着李枕回来。
「天下之事,唯吃不必动脑。」顾容如此说道。
今日李枕刚下朝回来的时候,神色十分古怪。
问了才知,因圣上身体每况愈下,群臣已数次觐见,请立新太子,以安民心。圣上此前已借故推过两次,今日却因有太后开口,而不得直言拒绝。闻太后已经做主,尽快择出合适的太子人选。
其实,从目前状况看,太子人选不是李枕,就是静王。可静王身后有安国公府,圣上此人最忌惮皇子背后有权臣。这也是他多年来并未十分重视端王的原因。李枕身后虽亦有景安侯府这扎眼的大树,然景安侯府手掌军权,便足够叫他忌惮。
所以这一次,东宫太子位大概率会落入李枕手中。而端王、静王等人绝不会坐以待毙,要么,他们像当初我们弄掉太子一样弄掉李枕,要么干脆发动政变。
彼时,顾容端上来最后一道菜,我已经迫不及待拿起筷子。然李枕似乎一点儿不为美食所诱惑,依旧沉醉在立太子一事之中。
「顾容…你说我若成了太子…是好事还是坏事?」
顾容缓缓坐了下来,说道:「说不上。眼下这情形,你便是有命进东宫,也不一定有命进出东宫。不要说静王,就是端王…都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李枕点了点头,又问:「哦对了,牧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顾容摇了摇头。
李枕揉了揉太阳穴,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一脸生无可恋。许久,他又缓缓坐直了身子,蹙眉道:
「顾容…其实我们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南疆那些兵…也未必听郑允期的吧,毕竟他们是帝国军队,怎么会轻易受他一人调遣?」
顾容晃了晃手指,就像教书先生普及常识一样,淡淡说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在边地,只知将,不知君。在他们眼里,将军,就是整个边疆的王。」
听了这话,李枕轻轻抬眼:「哦?如此说来,北疆就是顾二哥的地盘儿喽?」
哦吼…这气氛骤然有些尴尬。
顾容沉默片刻,问:「这问题,你是以我朋友李枕的身份问我,还是以五皇子云王李枕的身份问我?」
「有何分别?」李枕问。
顾容老实说道:「若你是五皇子云王李枕,我便可以有很多好听的话说与你听。若你是我的朋友李枕,我才会同你说真话。」
李枕笑着摇了摇头:「这话说的,我还有得选么?那自然是你的朋友,想听真话了。」
顾容点了点头,十分严肃道:
「如果你是以我的朋友李枕的身份问我,我便答你,是。」
「哈…」李枕有些无奈:「听你这么说,我也不知该喜还是忧。」
顾容叹了口气:「李枕,在边地,将军大于王,这是不成文的铁律。没有一代帝王,可以改变这个局面。除非,他想舍弃边地的和平与安宁。」
微微一顿,顾容又问:
「可是你知不知道为何自先皇时起,便一直由景安侯府子孙镇守边疆五城?」
李枕微微蹙眉:「因为…先皇信任景安侯府,就像信任他自己。」
「不错。」彼时顾容神情端肃,全然没有了平时玩闹的神色。他看着李枕,沉沉说道:
「因为这份信任,我的父兄替帝国掌权,所有臣服于我景安侯府的人,皆臣服于李氏江山。可惜…当今圣上并不若先皇一般慧眼识人。所以近二十年来,我景安侯府如履薄冰,我五哥不得不弃武从文,放弃南疆军权。李枕你想想,若南疆军权没有旁落,何来我们今日之忧?」
顾容说着,越说越激动,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所以,李枕,你要相信我,相信景安侯府。我希望李、顾两家曾经的信任可以在你我这里延续。」
李枕与顾容四目相对,许久,轻轻笑了起来:
「顾容,我相信你。但你愿意相信我么?」
顾容眉毛一挑,身子向前微微倾着,说:
「如果单纯说的是你李枕的为人,我便是相信。可若你说的是那件事儿,我还要再考虑。」
李枕伸出三根手指:
「我李枕以我的姓氏起誓,必保景安侯府上下无恙。」
顾容哼笑,一把按下李枕的手指,说:
「以你的姓氏,担保我景安侯府所有人的命。你当我顾容是什么?傻子么?又当我景安侯府是什么?傻子窝么?」
我忽然有些想笑,但我忍住了。
顾容这边说罢,不等李枕再开口,扫了一眼桌子,沉了口气:
「没胃口。」
随后,起身拂袖而去。
「顾…顾容!顾容!」
李枕追着顾容一溜烟儿地也消失了,徒留我呆呆地举着筷子,愣愣盯着空荡荡的门口。
待我动作极其迟缓地夹起一块糯米藕送进嘴里,才慢慢回想起李枕和顾容的对话。
奇奇怪怪…云里雾里,也不知道他俩背着我又在搞什么鬼。
【47】
就在李枕说了立太子一事后的第五日,极其突然又在意料之中地,李枕被封为了太子。
我们住进了东宫,忽然有些不大习惯。
往常在云王府,身边没有婢女,我、顾容和李枕皆自由惯了。如今来了东宫,一群婢女嬷嬷小太监蜂蛹而至,哪怕在自己的房内,我都不敢大声呼吸。我尚且如此不自在,就更别说又要一直装女人的顾容了。他终日不大说话,能动手就绝不张嘴。能让我办的,就绝不露面儿。对于此事,李枕也给众人讲了清楚,东宫大小之事皆是侧妃说了算。
一来二去,这东宫之中,人人都将我看作真正的主子,暗地里传说那太子妃就是个摆设,用来糊弄景安侯府的罢了。
顾容自然是不在意,反而乐得不与那些人打交道。
半月过去,一切看似尘埃落定,一时之间让人忘记了这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是随时翻涌的汹涌波涛。虽心若明镜,然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毕竟明面儿上大家还都没撕破脸。因此李枕决定设宴招待各位兄弟。此举,一为做给圣上看,二为打探口风,观察细节。
几日后,由我张罗着,东宫大摆筵席。端王、静王、誉王等人自不在话下,连康王、平王等闲散王爷都出现在了宴席上。
舞乐之间,觥筹交错。一时间,给人一种错觉。众位皇子仿若一团和气,一大家子一起,其乐融融。
平王自来心眼儿不全,喝得兴起,晃悠悠起身,冲着李枕邀杯:
「五哥,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成为太子。若早知今日,儿时我就与你亲近亲近了。」
平王觉得自己十分有趣儿,说罢,把自己笑地前仰后合。
然在场之人无一露出笑意,皆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彼时,我替他尴尬不已。
然,不过多时,令气氛更加尴尬的人出现了。是那端王缓缓起身,轻笑道:
「五弟,既然酒过三巡,那二哥就说些酒话。如今我境遇落魄,你已贵为太子。我是万万没想到,你的宴席还会邀请我。承蒙不弃,这心意,二哥领了。」
说着,举起酒杯,与李枕隔空对饮。自那以后,氛围愈发古怪起来,好似打破了表面的兄友弟恭,大家都开始疲于应付。
我坐在李枕身边,实在浑身难受,腿都要抽筋儿了。此刻扫视过去,却不见静王。于是,我借口自己乏困,便提前离开了。
离开宴席后,我在后院转了许久,才瞧见站在桥上的静王。
应该…多少能打探出什么的吧…
如是想着,我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月色之中,男子身姿挺拔,好看的侧脸,卷长的睫毛,就和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他自少年时起,眼中便透着一股子看透世间一切的凉薄。即便是他笑起来,你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可这样的一个人,只一眼便叫我在意了许多许多年。我常常在想,也许那一眼,叫我生出了太多的共情,叫我感受到了他的孤独与无奈。我曾经以为我的炙热可以融化他,以为我对他来说可以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可是我错了,自作多情的愚蠢,在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想着,我轻轻笑了,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我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看到了我。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我。
「静王…是觉得宴席吵闹么?」是我先开了口。
静王神色平淡:「你知道的,我喜欢安静。」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说起来好似他很了解我了解他。
我没说话,低头看着被月光照得粼粼的池塘。
「李枕对你好么?」静王忽然问道。
「他对我好不好,你不清楚么?」
我侧头看向他,不客气问道。
是我提醒了他,当日利用李枕对我的关切,借他的手,除掉侧妃和继后的事。我以为他会有,哪怕一丝丝的愧疚。可是听到这句话,他依旧神色平淡,毫无波澜。
「我真没想到,你会和顾容嫁给同一个人。」
静王淡淡说罢,又道:「年少时,你二人就十分要好了。如今你们都嫁给李枕,还能同以前一样么?」
「我与顾容,一如当年。」我冷冷说道。
静王点了点头:「我以为,你们至少会有一个人不是真心喜欢李枕,毕竟,天下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与另一个女人分享夫君的爱。」
说着,静王看向我,眼里透着光:「我以为…那个人是你。可我没有想到,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我的心猛地收紧,不自觉得抓紧了裙摆。面上却佯装镇定,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静王轻轻笑了一下,眼里却闪过一抹寒光:
「我从未想过,顾容会是个男人。」
咚!
一块大石砸在我的心里,脑子嗡地一下,仿佛片刻就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什么?」我紧蹙眉毛:「静王怕不是有什么癔症。」
静王色淡如水,幽幽道:「或者,我将此事呈予圣上。想证清白,叫宫中嬷嬷验明正身便是。」
我一时无言,手紧紧攥着,攥到发白了,周身一股凉意,直叫人想打寒颤。
就在我感觉自己头晕目眩,要栽进池塘的时候,静王又开了口:
「你放心。我不会呈给圣上的。景安侯府倒了,于我而言会是什么好事呢?如今的景安侯府再不是从前的景安侯府了,有顾容在,景安侯府绝不会坐以待毙。事情败露,只会加快景安侯府举兵的进程。李枕,便会更快坐上皇位。我没有那么蠢,为他人做嫁衣。」
我微微一愣,狐疑地盯着静王。
我对静王说不上十分了解,却也知道他的脾气秉性。他本不是个外露之人,可眼前这番话,野心昭昭,一丝一毫想要掖藏的想法都没有。他不是没有把我当作外人,他只是想借我的口告诉李枕和顾容,他什么都知道。
许久,我淡淡开口:
「静王真是想象力丰富。可若有这闲功夫,不若去娶个王妃吧。」
这回轮到静王露出狐疑的神色。
酝酿够了,我抬眸看向他,缓缓道:
「太子妃曾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甚是受用。今日便原封不动送给静王可好?」
「什么话?」静王问。
我笑了,眼里却没有温度:
「孤独,使人变态。」
【48】
夜里,宴席结束,只剩下我与李枕、顾容的时候,我将此事说与他俩听。
出乎意料的,顾容与李枕没有露出十分惊愕的神色。他俩只是对视了一眼,仿若一切早有预料。
顾容着李枕,脸若冰霜:「我说得如何?静王早将我们捏得死死的,若不能打破边界,将必然困在他为我们围好的死局里。」
我还来不及问,他俩背着我都说了些什么,李枕便迎上顾容的目光,说道:「所以,我觉得可以谈判。这是目前唯一打破边界的方法。」
顾容笑了,可分明是讽刺的笑。
「事到如今,你跟我说…要谈判?战争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你说要谈判…李枕,你不觉得很可笑么?」
李枕神色平静,淡淡道:
「我所赞成的,一直都是以智谋夺位,而不是战争。权谋夺位是一回事,政变又是另一回事。战场之上,没有一个队伍会完整归来,总有人倒在血泊之中…永远留在过去。有时候,我们没得选。可是现在不一样,静王既借阿簪的口带话给我们,就意味着我们彼此不是非要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否则…战争一起,对京都城的百姓而言,将是一场大的劫难。相信静王也并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听着李枕的话,顾容的脸渐渐浮出不悦,冷冷说道:
「若相安无事谁愿意打仗?我知你心怀天下,可心怀天下不等于假仁纵敌。静王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是建立在你做出让步的基础之上。这世上,只有你会这么傻。」
诶…?一场好好的辩论被顾容搞成了人身攻击。
我默默吃了一粒葡萄,压压惊。
李枕一直没有说话。
他向来如此的,以沉默应对极致的不满。
当日谈话不欢而散,我一夜未眠,总想起他俩争执时的样子。
自打李枕当了太子,这俩人就有些古怪。具体哪里古怪我也说不上来,但冥冥之中总是感觉他俩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说起来,他俩各自的缺点近有来呈变态势发展的趋势,比如李枕的深思熟虑慢慢发展成优柔寡断,顾容的一往直前正渐渐变成急躁莽撞。一次又一次争执中,他俩的矛盾愈演愈烈。上次俩人一同出府赴宴,竟是同去不通归,惹得坊间渐渐出了流言,称云王与王妃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各中缘由,传得更是离谱,说是因云王宠妾灭妻,为王妃所不忍。
对此,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那傻爹却十分骄傲,自以为盖过了景安侯府一头,家里家外得意得不得了。
说回李枕和顾容。自打我们仨相识,如今十几年了,他俩从未真正吵过架。因为他俩性格过于悬殊,每每顾容动若脱兔时李枕皆静若处子,便是有一言不合,也绝没到过吵红脸的地步。
所以如今这状况,其实我有些怀疑…他俩是故意的,但我没有证据,也不想多问。我相信李枕,也相信顾容,他俩不同我说,一定有他俩的理由。
所以我选择默默等待。
我就这么干巴巴等了好几天,可是连个屁都没有等来。
【49】
李枕与顾容吵架之后,俩人陷入了冷战。我一度怀疑他俩在作秀,可是转眼过了好几天,他俩依旧互相不理睬。那时候我才开始有些相信,他俩可能真闹别扭了。
害,老夫老妻的,多大个事儿。
于是为了给缓和他俩的关系,我提出去伏雾山郊游。
夜里,坐在小屋内,我烫了些酒。我试图打破沉默,笑着说道:
「我们三个好像很久没有一起出来散心了。最后一次,大概还是我未出阁前。」
此话落地,无人应答。
我尴尬地挠了挠眉毛。
「你俩到底想干啥?」我问。
李枕看了一眼顾容,没说话。顾容干脆头不抬眼不睁,上演了一出沉默是金的好戏。
「你俩指定是有点儿啥毛病。」
我忍无可忍,一口干了杯中酒,口中嘶嘶哈哈,一时间鼻腔周围酒气熏天。
借着这口酒劲儿,我拍了拍李枕的肩,说道:「放心吧,有顾容在,有景安侯府在,迟早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的。」
「迟早…」李枕一阵苦笑:「如今听着景安侯府,我就好似已经瞧见了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顾容轻刚抿了一口酒,此时抬抬眼眉:「听你这话,我景安侯府都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不成?」
「李枕也不是那个意思。」我蹙了蹙眉,又推了推李枕。
然我话刚出口,就听顾容重重落下酒盏,幽幽道:「那是什么意思?我景安侯府手握刀剑,世世代代为将,沾了百年血腥,不过是为李氏守江山。如今倒成了那毁天灭地的大罗阎王。此话若叫我祖父听到,黄泉之下,怕是难以安眠。」
李枕叹了口气:「我知道这百年以来,景安侯府的忠心与付出。若非如此,我昔日又怎会帮你隐瞒身份,选择相信’六子出,天下亡’不过是个天大笑话。」
啪的一声,是顾容拍案而起。
「李枕,说到底,你心中就从未忘记过那事儿!六子出,天下亡…你是怕我顾容亡了你李家的江山么?你以为,我稀罕你李家的江山么?」
此言一出,犹如霹雳。然顾容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口不择言。彼时,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幽沉说道:
」李枕,若我顾家稀罕你这宝贝江山,今日坐在那乾坤殿中的就会是我父亲了。」
李枕青筋三抖,手臂微颤:「你喝醉了,回去休息吧。」
说罢,起身便走了。
顾容站在那儿,脸色铁青。
我晃着酒杯,不解地看着顾容:
「一杯酒而已…你是装醉还是真醉了。」
顾容咬着牙,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口中喃喃:
「簪簪,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叹了口气:「你是说…关于夺位,还是关于李枕?」
顾容无奈地动了动嘴角:「关于…如何让李枕抛弃他平和过渡政权的愚蠢想法。」
我伸出手抓住了顾容的手。他的手冰凉,微微抖着,在触到我的那一刻又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柔声道:「也许你不该一直想着去说服他。考虑一下他所说的,再加上你所想的,真的就没有折中的办法了么?」
顾容看着我,睫毛煽动,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他的声音无奈又悲凉:
「簪簪,如今静王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没有退路,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景安侯府上下系于我一人之身,你若是我,会去冒险么?」
「可若是发动战争…我们的胜算又有多大呢?一定会胜么?」我问。
顾容喉咙一哽:「很大…但…世事无绝对。」
说罢,他看着我,又道:
「可纵马革裹尸,我顾容也是死在战场上,而绝不会是断头台上。簪簪,或早或晚,此战无可避免。若日后静王登基,我也绝不会坐以待毙。可到了那个时候,静王名正言顺,我就真没什么胜算了。」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随后接着道:
「若真有那么一天…簪簪,答应我,以你最快的速度离开京都,再不要回来。豹子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不要相信静王,他不配得到你的哪怕一点点真心。」
顾容声音低沉,却是声声刺耳,直直扎进我的心里。
「你疯了么?」我瞪起眼睛:「我告诉你顾容,若非是你带我走,我是绝对绝对不会离开京都的。还有,若你死了,我第二日就嫁给静王,我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因为你自以为潇洒,不顾别人真心的丑恶嘴脸我一刻都不想记得。」
我被顾容气得脑袋充血,头痛欲裂。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回到房间后,我悄悄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有轻轻脚步走了过来,靠近了我的门边。那脚步声在门边止住了,我等着他来敲门,可许久,只听见脚步离开的声音。
再一次,我气得脑袋充血。
躺在榻上,我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折腾了好一会儿,索性披了斗篷,决定出去走走。
刚出了房门,便瞄见院子里坐着一个人。瞧着是李枕的背影,一个人坐在院子中,不知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听见身后有声音,李枕我回过头来。看见我,轻轻笑了一下:「若不困的话,陪我坐坐吧。」
害…这俩人,今天是要轮着跟我谈心么?
我拖着步子走了过去,坐在了椅子上,静静等着李枕开口。
夜里的微微凉风吹起了李枕的碎发,他看向我,好似十分疲惫,眼里透着一股无奈。
「我可以信任你么?」他突然问道。
我微微一愣,随后轻轻笑了:
「李枕,你可以像相信顾容一样相信我,永远都是。」
李枕许久没有说话。
再开口时,却是一声缓缓叹息:
「其实静王他找过我。」
「静王?」我看向李枕,微微蹙眉:「他找你做什么?」
「本是些无谓的话,听着云淡风轻却又偏偏一刀一刀稳稳扎在你的心里。」
李枕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
「顾容知道么?」我问。
李枕点了点头:「所以顾容…对静王更加不满。」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你知道的,顾容那小子自小看不上静王。如今…算是雪上加霜吧。」
我叹了口气:「李枕…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静王与顾容如此交恶。若他日是静王登上帝王位,便绝没有顾容的活路。」
李枕摇了摇头:「不…等不到静王登上皇位。」
我抬眼望了过去,只见李枕眸光微动:「我是说…顾容不会坐以待毙。他不会眼睁睁看着静王登上皇位,他会造反的。所以,我也从未想过让位给静王。我只是…希望谋求一种更平和的方式夺得政权。比如…靠这里。」
说着,李枕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得不说,李枕很了解顾容。可也正因为过于了解,他便有许多过犹不及的担忧。我理解他,但我也理解顾容。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劝慰他,只能说道:
「我承认…顾容有些冲动。可他的初心都是好的。」
李枕轻叹了口气:
「那日静王同我说了两句话,这两句话我并未说与顾容听。若是说了,恐怕当夜他就能杀到静王府上去。」
「什么话?」我问。
李枕幽幽道:
「第一句,他说…我们才是亲兄弟,我们都姓李,无论谁登上帝位,这江山都应该是李氏的江山。」
「那第二句呢?」我又问。
李枕沉默片刻,才接着说道:
「他说…若景安侯府日后落在顾容手中,那景安侯府便不再是景安侯府了。」
我沉了口气,静静端详着李枕:
「你不信顾容,而去信静王么?就因为…你们是所谓的亲兄弟?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陪在你身边的,到底谁?」
李枕的眼里透着忧色:
「阿簪,我不是不信顾容。只是他太急躁了,若日后恢复了身份,再接手景安侯府,我怕他军权挥霍无度,多增天下杀戮。」
「顾容他不是个弑杀之人。」我摇了摇头。
李枕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阿簪,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我与顾容有一日不得不持剑相向…你会站在谁那一边?」
我看着李枕,许久没有说话。
李枕苦笑:「这个问题是我问错了…以你与顾容的感情…哪里会有站在我这边的道理…」
「不…」我神色平静,语气轻淡:「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把你们两个都杀了。」
李枕眼睛一眨,盯着我,缓缓咽了口唾沫。
我笑了,帮李枕紧了紧衣领,:「诶?怎么冒汗了?天凉可别染了伤寒。不怕不怕,只要你俩继续相亲相爱,我保你俩性命无虞。此话,记得也帮我带给顾容哈。」
那夜,风凉人冷,我心里不爽,李枕也没睡上好觉。
后来的许多年后,李枕回忆起那一天我的语气和神色,他说他在玩笑之间看到了严肃与认真。他说,彼时,他走回房间,一路幻听,好似听到我磨刀霍霍的声音。
【50】
自打郊游之后,李枕和顾容的关系好似缓和了一些。也不知道和我那番恐吓是否有关。
他俩没再提起夺位之事。然我觉得他俩并非达成了一致意见,而是各干各的,就如同竞赛一样。
半个月来,他俩几套操作猛如虎,出招杂乱且不一致,反而吓到了端王。端王许久没敢动弹,不知道我们这边到底想干啥。
说实话,别说他了,连我也不知道他俩想干啥。
日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月余。就在李枕被封为太子的第三个月,圣上忽然钦点静王往临汾处理官银失窃案。
说是圣上钦点,实际上却是太后做主。自打圣上病重,每日苦于临朝,太皇太后自万安寺祈福归来,垂帘听政已有月余。说起来,李枕得登太子位,也多少亏了太后的耳旁风。
静王一走,顾容又开始放心不下。对于静王脱离视线这个事儿,他十分在意。
这日清晨,圣上辍朝,东宫的饭也开得晚了些。李枕倒好了桂花羹,递给我与顾容。
彼时,顾容喝了一口羹,含糊说道:
「李枕,我们该有所行动了。」
李枕的手微微一顿,随后淡淡笑了一下:
「今天不说这个。」
顾容将碗落下,十分认真地看着李枕:
「事到如今,榆木脑袋还不开窍是不是?」
李枕舀了一匙桂花羹,缓缓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也还是那个主张。如今我已经是太子了,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想着如何平稳过渡政权。当今形势下,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守而不是攻。如果…」
李枕话还没说完,便听顾容一阵冷笑:
「李枕,你以为进了东宫,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静王此人,自视甚高。心机深沉却偏还有个重情义的毛病。昔日故皇后赵氏于他有抚育之恩,他便不敢与太子争。他日,若非太子登上帝位,他是谁也不会服的。」
李枕许久没有说话,脸色却渐渐发白。我从未见过李枕这模样,他好像真的有些生气了。
「所以你想怎么做?」许久,李枕的嗓子眼儿里才艰难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顾容的眼底露出阴寒之色,一字一字缓缓道:
「先下手为强。」
「你要杀静王?」李枕蹙眉:「你知道这不可能的。别说他现在临汾,就算他还在京都,都没那么容易死在你手里。」
「我说的,是圣上。杀了圣上,拟诏传位于你。」
「不可能!」李枕大怒:「你这是谋逆!」
顾容冷冷看着李枕:「你知不知道,你刚坐上太子位,根基不稳,若圣上不久后猝然驾崩,朝野内外支持你的会有多少?唯有传位诏,才能助你顺承大统。」
「为了这个,你就要我杀了我自己的父皇?」
李枕不可置信,瞳孔放大,声音都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愤怒。
顾容咬着牙,恨铁不成钢:
「圣上早就缠绵病榻,死对于他来讲,也是解脱!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总之我不同意!」李枕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打仗…我许还同你有商量的余地。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许久,顾容幽沉的声音缓缓传来:
「恐怕已经晚了。」
「你什么意思?」李枕怒目圆睁。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容淡淡道:「下了毒的汤药明日就会准时送入圣上寝宫,诏书也已经藏好。」
咚…!
我的心一沉,木然望向顾容:
「顾容你在开玩笑是么?」
可顾容眼神冰冷而坚定:「不出意外,圣上明晚就会驾崩。我们应该准备一下了。」
「你…!」
李枕腾然起身,眼底霎时间冒出许多血丝来。他没有再与顾容言语争执,只疾步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顾容高喊。
「去见父皇!」
李枕说罢,一脚踏出门去。
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侧头一看,是顾容眼色狠厉,幽沉说道:
「我说过,晚了。」
说罢,缓慢拍了拍手。
几乎是顷刻之间,豹子从天而降,只一下,便打晕了李枕,又原路扛了回来。
「顾容…」
我惊愕万分,不错目地盯着顾容:
「你…你这是做什么?」
顾容叹了口气:「李枕假仁纵敌,会坏了大事的。」
「可…可…」我许久也没支吾出第二个字来。
「没什么可是。」顾容目光如炬:「记得我说过么?我们要再推端王一把。圣上驾崩,端王必反。静王想借端王之手除掉我们,再坐收渔翁利,他也必然会在关键时刻举兵。届时…若李枕有传位诏,景安侯府便可以’清君侧、靖国难’之名出师讨伐乱臣贼子。只有这样,才能一举扫清所有障碍,永绝后患。」
说罢,顾容的手抚着我的肩膀,柔声说道:
「簪簪,明日我会把沈府的人都接到隐蔽的地方。你不必担心。等这场血雨腥风过去,一切都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如何返回房间的,那明明很短的路程我好似走了好几个时辰。回到房间后,我僵硬地掩上门,魂不守舍地直接瘫在了榻上。
顾容的小半生在我脑海里重过,从八岁到二十二岁,我太了解顾容,他虽有些冒进冲动,却并非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今日所为,看似合情合理,却又那么不像我认识的那个人。
也许这个就是顾容之前说的,不得不打破边界,才能跳出静王预先设好的死局。他以这种逆反乾坤的方式反杀静王,获得生机。可是李枕呢?他真的会放纵顾容的手伸进皇宫…谋害圣上么…
看着窗外晃动的树影,我辗转难眠。
彼时,我并不知道,在这样的深夜里,东宫已经有消息传了出去,而临汾有一个傻子将要千里奔回京都,赴一场预先为他设好的死局。
【51】
第二日,李枕醒了,却被顾容关在了东宫的暗牢中。
「来人啊!」
他一直喊着。
我在暗牢外,一直咬着手指,来回徘徊。李枕的喊声让我十分焦虑,此刻顾容又不知道去了何处。我不敢露面,我怕李枕求我放了他。也怕我经不住他的请求,给他开了牢门,惹下大祸。
我不知徘徊了多久,顾容终于出现了。豹子跟在他的身边,俩人皆拉着一张脸,瞧着有些阴沉恐怖。
近来,顾容很喜欢走到哪儿都带着豹子。我本是不太理解他。毕竟探子们都不知道顾容是个男人,在他们面前,顾容还要捏着嗓子说话。平日里,若非必须,他也是不多见这些探子的。但自打他同李枕闹了别扭,豹子好似得了宠,日日跟在他身边。就在昨日,我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也许…顾容最近是时刻准备着放倒李枕的,有豹子在,着实方便许多。
我轻声叹息,跟在他俩身边进了暗牢,默默躲在暗处看着。我实在不忍心直视李枕的眼神。
彼时,李枕疯狂地拍着牢门,声音嘶哑抖颤,活像一只被猎物挑衅了的愤怒的狮子。
「顾容!你放我出去!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不仅是谋逆。冒然开战会害死京都城的百姓的!」
顾容缓步走了过去,贴近牢门,声音低沉:
「李枕,你应该相信我。」
李枕眼睛通红,盯着顾容的眼睛,说道:
「我曾经,很相信你…也许,现在也很相信。可是我绝不允许,任何人。顾容,是任何人,扰乱百姓的安宁。」
顾容眼露寒色,一字一字质问:
「你心中真正在意的…究竟是百姓的安宁…还是…我僭越了你的权力?」
李枕的表情一僵。
过了一会儿,顾容忽然退后,冷冷说了一句:
「放了他。」
话音落下,豹子几步垮过去,打开了牢门。李枕出来后,只字没有,风一样向门口奔去。
而顾容看着李枕的背影,沉沉道:
「李枕,你知道的,有豹子在,你走不出东宫。」
李枕脚下一顿,却没回头,依旧向前走去。豹子挡在了他的身前,神色平淡,却形成一股无形的压迫。李枕猛地回过头,紧紧咬着牙:
「顾容,你当真要做到此种地步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顾容声音低沉。
我们就这样僵持在幽暗的牢中,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李枕忽然一声苦笑。
顾容一步一步慢慢向李枕走去,声音柔和了许多。他试图安抚李枕的情绪:
「李枕,所有的事你都可以交给我。你要做的,不过是在今日夜里接过传位诏,赶在静王回来前顺利登基。一旦给了静王足够的时间,让他赶在你登基前回到京都,或者让他知道传位诏书是假的,你我…将永无翻身之日。」
李枕没有说话,沉默许久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恐怕没有。」顾容认真说道。
此话落地,空气又归于寂静,暗牢之中,光线黯淡,呼吸细微。我不敢说一句话,生怕打破平静之后就是可以将人吞噬的波涛。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打破了沉默。
「我饿了…」李枕叹了口气。
顾容先是一愣,随后眼里闪过一抹亮光,笑道:
「午膳已经准备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开窍的。」
顾容看了我一眼,眼中透着喜悦。可我看到李枕的样子,总觉得心里很难受,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路上,顾容兴奋地同李枕讲着夜里的部署。在他的预测之中,若李枕能够顺利登基,静王多半不会轻举妄动,而端王这光脚不怕穿鞋的多半还是会反。景安侯府的兵已经在边地集结,若有异动,便会第一时间控制住。
顾容声音沉沉,话还没说完。李枕忽然一个侧身,抽出豹子腰侧的长剑,一把横在了顾容的颈上。」
「太子妃…!」
豹子一惊,不敢动弹。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李枕:
「李枕!你在做什么?!放下你的剑!」
「放下我的剑?」李枕冷笑出了声儿:「若我放下剑,是不是就要变成像端王一样的傀儡?!」
「李枕!你要杀我?!」
顾容眼底涌着血色。
我一把握住那剑,神色严肃起来:
「卸磨杀驴都不是时候,李枕,你是疯了么?」
李枕冷冷笑了起来:「我是疯了。可他顾容呢?就没疯么?」
说着,李枕紧紧盯着顾容,问道:
「既你问我,究竟在意的是百姓安宁,还是你僭越我的权力。那我倒也要问你一句。你顾容拼死相助,为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李枕!」
我大呵一声儿。李枕怕是疯了,真的疯了,才会对顾容说出这样的话来。
顾容唇角微颤:「我以为…你与我早已不必分得那样清楚。没想到,你一直在意,我所做的一切,初心为何。」
李枕苦涩笑了,摇了摇头:
「顾容啊顾容,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与你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你不能替我做所有的决定…你这是在践踏我的人生!」
「所以你就要杀我?」顾容眸光锋利,狠狠瞪着李枕。
「我不会杀你的。」李枕喉咙上下滚动,眼底蒙上一层雾气。他缓缓放下剑,说:「你走吧。」
「什么?」顾容蹙了蹙眉。
「我说,你走吧。」李枕盯着顾容的眼睛,沉缓说道:「此事,我有我自己的解决办法。」
彼时,我真的很想哭。但似乎是犹豫极度的紧张与恐惧,我甚至做不出任何难过的表情。我神色微微局促,声音木讷而沉闷,对李枕说道:
「可你即便现在赶去皇宫,恐怕…也来不及了。」
李枕没有看我,他依旧望着顾容,一字一字又重复道:「我说,我有我自己的解决办法。」
顾容攥了攥拳头,问道:
「李枕,你的意思是,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我景安侯府了对么?」
「是。」李枕声音透着凉意。
顾容冷笑:「我早该相信静王的话。」
「什么话?」李枕问。
「还重要么?」顾容寒声道:「重要的是,既你我之间再无信任,我景安侯府便再不会插手你的事。从今日起,你李枕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说罢,目光缓缓看向我:「簪簪,跟我走吧。」
顾容拉起我的手,却面若冰霜。我望着李枕,勉强扯了扯嘴角,还在妄图劝说:
「李枕…你就再听顾容这一…」
就在我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冰冷冷刺了过来。我心下一沉,竟是李枕眸带寒霜得直盯着我。他声音冰冷,幽幽问道:
「沈孟簪,在你的心里,我李枕就事事都要听他顾容的么?」
我被李枕的样子吓到了。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还有回旋的余地。此时此刻,我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彻底失去了自主的意识。
「他不会领情的。」顾容眸光若剑。随后看着我,说道:「你若不走,我便先走了。两个时辰后,来景安侯府找我,我带你离开京都。」
「离开…京都?」我愣在原地,等稍微反应过来,顾容已经跨出门去。
我又看了一眼铁青脸色的李枕,脑子一热便向顾容追了过去,口中喊着:「顾容…顾容…顾…」
忽然,我的头遭了一棒,一阵晕眩,视线模糊,随即便昏了过去。
由于昏得过快且十分突然,我竟不知究竟是被何人打的。我虽极度怀疑李枕,然后来他一直死不承认,我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52】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东宫一片漆黑,大门口守着足足十几个士兵。
他们说,三个时辰前,圣上驾崩,传位太子李枕。端王反了,京都城外三万大军集结,攻进了安德门。
景安侯府为表忠正,五子交兵,静待国变。
「五…五子交兵?」
彼时,我的心猛地一颤:「什么叫五子交兵…你说清楚一点。」
那兵叹了口气:「您还不知道?景安侯府撂挑子了。景安侯说,谁当皇帝是皇家的事,他不管了。景安侯府的五个将军在各自边地闭门不出,军权暂交地方。此次政变,景安侯府不会出一兵一卒。」
「不可能…」我喉咙一紧,说话都变了声音。
我抓住说话的士兵的手臂:「太子妃呢?太子妃去哪儿了?」
士兵道:「听闻太子妃昨天夜里被端王掳走,下落不明。所以,景安侯府此番虽不出一兵一卒,然景安侯有言,只有手刃端王者,景安侯府才会承认他的正统。」
掳…掳走?
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顾容何为忽然失踪。他以此摆了端王一道,使其彻底失去群臣及百姓的拥护。有景安侯府这一巨大的压力存在,端王便是被群起而攻之的对象。别说皇位,就是命,他都未必能够保住。
我静静坐在院中,犹如泥雕木塑。心想着不对啊…顾容与李枕彻底吵翻不过是三个时辰前的事,怎么边地的几位顾将军就都得了信儿,纷纷罢了军权?还有…顾容说好了两个时辰后与我在景安侯府相见,见不到我的人,他又怎么会独自走了?
左思右想,我还是觉得不对劲。顾容这小子,怕又是憋了一肚子坏水儿。他和李枕是串通好的么?他俩究竟在搞什么鬼?
该不会…
我心底拔凉…这俩人该不会已经视死如归了吧…
死都不带我,忒不够意思。
我想出去,可他们告诉我,太子吩咐,绝不能放我出去。
我在院子中来回踱步,方才屋里屋外瞧了好几圈儿,不知是谁这么缺德,把东宫中所有的梯子绳子都给藏起来了,我是一个趁手的翻墙工具也没有。
正愁得紧,忽然听到身后嗖嗖两声儿。
「谁!」我警惕得回过头。
夜色之中,有人向我走来。身材修长,步履匆忙。
「顾容…是你么?」我缓缓向前走了两步。
待那人走近,我终于看清了月色下的那张脸。
「静…静王?」
我诧异万分,直勾勾盯着离我只有半米远的静王。
「跟我走。」他只简短说了三个字。
「你是怎么进来的…」
想到外面重重看守,我觉得不可思议。
静王沉沉道:「怎么?你们的人进得了玉兰斋,我会进不来东宫么?」
说着,静王拉起我的手腕。
「我不走!」我大喊:「你要带我去哪儿?」
静王的另一只手突然捂住了我的嘴,我感觉有一股子檀香味儿骤然飘进了我的鼻腔中。静王四下看了一眼,压着嗓子道:
「李枕败了,东宫就不会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必须跟我走。」
静王声音清冷幽沉,听得我一个寒颤。
「李枕不会败!」我甩掉静王的手,声音愤怒抖颤。
静王看着我,冷冷道:
「李枕与顾容决裂,无异于自折双翼。没有景安侯府的大军,他必败无疑。」
静王原本俊逸的五官在月色下略显诡异,一双透着凉意的眼睛此刻夹杂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神色。有点像是…忧虑。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你怎么知道…李枕与顾容的事。那不过…就是…最近的事而已。」
静王微微一顿,眼角片刻抽动,随后又恢复沉静。
「顾容呢?」我试探问道:「外面的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静王道:「顾容已经回景安侯府了。这是我对他的允诺,只要此次景安侯府不出一兵一卒,我绝不为难。日后景安候府一如往昔,替我李家掌军权,而他顾容假死之后,也可以有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我蹙了蹙眉:「假死…?」
静王淡淡道:「明日便会传出音讯,太子妃不堪受辱,自尽而亡。提前告诉你,是怕你…冲动坏事。」
「使端王名不正言不顺…又民愤攻之…这是…你的计?我以为是…」
说到一半,我骤然噤声。
静王看着我,幽幽道:「你以为是李枕的计谋?很可惜,顾容假死诬陷端王是在帮我,而不是帮李枕。当然了,只要他做到承诺于我的,待一切风平浪静,他就会有一个新的身份。也许是同你远走高飞也说不定。」
我喉咙发紧,大脑飞速运转着。对于静王说的这些,我是决然不会相信的。可我又实在想不到,顾容究竟要做什么。可不管他在谋划什么,他的心里绝对没有全胜的把握,否则他不会瞒着我。当下,我最不确定的,是李枕究竟知不知道顾容的计划,以及他俩究竟在搞什么鬼。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静王低声催促,再次拉住我的手腕。
「不行!」我使劲儿挣脱,脸上拧巴着,嘴上试探道:「我不信誉王。之前因万安寺的事儿,他同我有了过节。况且我一直站在他的对立面,若落下他手里,还有我的活路?」
静王看了一眼外面,沉声道:「誉王不…」
说了三个字,忽然不说了。他看着我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
「不…不什么?」我眼露精光:「誉王没和你在一起对不对?」
静王停顿片刻,说道:「誉王没放在心上,关于你…一直站在他的对立面。还有之前万安寺的事,他也不知道是你和顾容设下的圈套。」
我轻轻笑了一下,随后紧紧盯着静王的眼睛,问道:「静王府恐怕已经被李枕封锁了,那你如今在何处落脚?」
静王没有说话,但我瞧见他的眼角动了一下。
趁热打铁,我又试探道:「是军营?」
这回静王的瞳孔微微扩张,快速眨了两下。
「那誉王呢?和你在一起么?」我又问。
静王蹙了蹙眉,有些不耐烦了。
停顿片刻,我又问:「端王借来的兵…有多少在你这儿?」
「这不是你应该问的。」静王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怒气。
这不是你应该问的…这不是你应该问的。可他没有否认端王借来的兵有一些在他麾下,而他不知在何处已经扎了营,并且没有同誉王在一处。此番攻城,顾容此前便有预测,以端王的冲动劲儿,一定是打头阵,以誉王的窝囊样儿,一定是领援军。可我们都以为静王会和誉王一同出发,却没想到,他紧随端王,留誉王一人盾后。我必须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枕和顾容。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变化会有什么影响,可是顾容说过,静王的每一个决定,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可我信不着东宫里里外外的那些人。静王知道一切,便证明东宫有奸细,一个或是两个,亦或是很多个都说不定。飞鸽传信…太慢了。所以我必须想办法出去,找到他们两个…而眼前的静王,恐怕就是我唯一的希望。
彼时,我正魂不守舍,静王再次看了看四周,冷声儿道:
「既然不肯走,就躲得好好的,若落入端王手中,我也救不了你。」
他说着这些,神色依旧那么冷淡。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关心我,还是嫌弃我。
说罢,他转身便要走。
「我还可以信任你么?」我忽然问道。
「什么?」静王回过头,一脸诧异。
我冷声道:「你利用我利用的还少么?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用我来要挟顾容和李枕?」
静王眼睛一瞥:「我若这样的想法,直接打昏了你带走不好么?还需跟你在这儿废话。」
「也许…你扛着我并不是那么好离开。」我笑了笑。
静王忍无可忍,七窍生烟,当下转身就要走。
「诶…」我一把拉住静王的衣角,说道:「带我去你帐中吧,想必那里最安全。」
对于我突如其来的转变,静王十分怀疑。
「不愿意…就算了。」
我缓缓松开了我的手,慢慢转过身去。
「好。」
静王只说了这一个字。
我被蒙上了眼睛带进了静王的营地。静王丢给我一身男人的衣服后,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帐子。
待我换好衣服,走了出去,便瞧见静王一人坐在篝火旁,橘色火焰照着的他的脸冰冷苍白。我时常怀疑,他的血本身就是冷的,不然为何在如此炙热的火焰旁,也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呢?
我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缓缓伸出手,烤火取暖。
「陆笙他…为什么会选择你?」
静王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吓了一跳。他眉毛微微蹙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叹了口气:「我只是单纯得想知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跟我说,陆笙…跟你没有关系?这样做,恐怕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又是一阵沉默,寂静的夜色下只听得见火焰嘶拉跳动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静王忽然说道:
「我舅舅告诉我,在他很小的时候,听我外祖父讲起过老一辈的一些故事。虽说大多都是些无稽的传闻,可那无稽的传闻中总有那么一个两个是真的。你想听听看么?」
我缓缓点了点头。
于是静王继续讲道:
「传闻,陆笙并非独生子,他本来有一个双生妹妹,可怜十七岁就死了。因死得极不光彩,后来的几十年,陆家对此人缄口不提。可传闻还有另一种版本,说陆家之所以对她的死缄口不提,不是因为羞于提,而是不敢提。因为他那妹妹跟皇室有着扯不断的联系。传闻她妹妹本与六皇子两情相悦,却被北漠的王看中了。于是她被立为公主,前往北漠和亲。陆笙的妹妹痛苦绝望之下,在和亲的路上割腕而死。据闻,马车稳稳走了一夜,直到尸体发了臭,才被人发现。尸体抬回京都后,陆笙发了狂,决意要验尸。可验尸却验出了丑闻,他那妹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始终是个谜团。可陆家的人都知道,是那位六皇子。」
我愣住了,营地空旷,此刻我感觉后背发凉,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
「六皇子…六…六…」我支吾着,吓得瞳孔放大:「你是说…」
「没错,是我的祖父,庆德皇帝,未登基时的六皇子李肃朝。」
静王声音平淡。可越是平淡,就越透露出一种震撼人心的恐怖。
我好不容易从震惊中缓和过来,问道:「可这些…所谓的传闻,与陆笙选择你,又有什么关系?」
静王缓缓道:「其实很多年前我就十分好奇了。于我们李家而言,于这帝国而言,陆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与我祖父在年少时,曾经相交甚好。他虽善玩弄权术,却似乎从未有过取而代之的想法。然这几十年来,外战寥寥,而内乱不断。好几次…陆笙又都牵涉其中。直到我听了这个故事,才慢慢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我问。
静王看着我,一字一字道:
「陆笙要的,不是山河动荡、江山易主。而是我李家,永无宁日。」
「永无宁日…」我默默重复着,好像也明白了一些:「所以陆笙…根本也不会真心同你合作。他要的不过是你们兄弟相争…自相残杀罢了。」
静王盯着那篝火,幽幽说道:「所以那时候我就知道,若我提出与他合作,他定会应下。因为他巴不得看我李家这场好戏。」
我摇了摇头:「明明知道,你还…」
话说一半,我又沉了下去。我不该跟静王说那些个推心置腹的。明明站在不同的阵营里,若此时此刻我还把他当成朋友,岂不是十分可笑。
我这边话没说完,那边静王却冷笑了一声儿:
「他之所以觉得兄弟相残…可以令我祖父黄泉之下忏悔难安,是因为他还不够了解我们李家的人。昔日,我祖父在血腥中夺位,兄弟于他而言,不过一块又一块可以踩在脚底,以走向高位的石头。既本没有感情,又何谈忏悔难安呢?说到底…陆笙他只是一直在以自己的感情臆测我李家的心肠罢了。」
静王语气冷硬,说的话决绝而冰冷。可是他的眼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悲凉。
过了一会儿,我问:「你会杀了他么?」
静王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杀了他,于江山而言,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你说的对…」我十分赞同得点了点头,从怀里悄悄抽出我的短刀,默默侧眼一瞥,迅速起身,将刀横在了静王的颈上,低声儿道:
「水至清则无鱼…那我也不要做什么好人了。谢谢提点,李叙。」
【53】
彼时,我一把刀横在静王的脖子上。我以为他会很惊讶,可他就好似预料到过这种可能性一般,只是眼底骤然滑过了一丝失望。
我暗自感叹,此人脸大到如此地步,竟好意思对我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对我早做过多少让人失望的事了?
我正想着,静王开口了口:
「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撤兵…发号施令,拥李枕做皇帝。你能做到么?」我看着他,认真问道。
静王沉声道:「杀了我,你走不出这个军营。而你也明明知道,这些兵是端王的人,你以我的性命相要挟,什么都得不到。」
「是啊…」我叹了口气,眼睛一瞪,气道:「既然我想的你也做不到,那你还有什么可问的!赶紧给我备马!我要离开军营,我要回家!」
「回家?」静眉头微蹙:「我说过,东宫不安全。」
「谁跟你说我要回东宫?我要去与我父兄会和!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我十分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句。
「我以为你会想去找顾容。」静王喃喃说道。
我紧了紧手中的刀:「政变之前,他舍弃而去。我为何还要管他的死活?」
其实我知道,对于我的话,静王是半信半疑。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还有他的计划,而端王的兵真的不会管他的死活,对于那些人来说,执行计划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是夜,刀抵着静王的腰,乘着那要挟来的马,我连夜奔回京都。我本想一直挟持着静王,直到端王战败,李枕顺利继位。可我想着,若绑了一个静王就万事大吉,顾容也不用谋划了那么多。恐怕静王早已有了周密的部署,将他困在身边,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在将到城门,我开始认得路的时候,我把静王从马上扔了下去。确切来说,是我逼着他自己跳了下去。
「沈孟簪,真有你的!」
我听见他用了毕生最大的嗓门儿,冲着飞驰远去的我还有马喊了这么一句话。
对此,我只能报以微笑。
我堂堂鬼见愁,深夜疾驰在京都城内,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不过几个时辰,京都城内已是另一番景象。这一路,各家大门紧闭,万家灯火尽熄。街上一片狼藉,士兵的尸体随处可见。黑夜之中,一股血腥的味道冲进鼻腔,不知是不是因为头晕,我甚至分不清倒在地上的都是些什么阵营的兵。南疆的…京都的…亦或是全部都有。
我本来想去找顾容。可是想来景安侯府如今必然是众目睽睽,我若扣响那门环,就是在给景安侯府找麻烦,也许也会扰乱顾容的计划。
所以我决定直接入宫,以太子侧妃的身份。
彼时,端王的兵有一支正于南武街与帝军交战,堵住了原本直接通往皇宫的路。我多绕行了少说半柱香的时间,才到了东面,离乾坤殿最近的安德门。
可事与愿违,我拿着东宫的令牌,却进不了安德门。气得我在暗处来回踱步。
奇怪的是,守城的人虽多,可似乎都是些虾兵蟹将。有几个瞧着弱不禁风,甚至不如顾容看上去抗揍。于是我故技重施。趁着俩士兵在暗处解手,刚提上裤子的空档,一把短刀抵在了其中一个的腰上。
「别出声儿,把另一个放倒,不然我要了你的命。」
那士兵一哆嗦,老老实实侧眼一瞥,一杵子放倒了另一个士兵。
「把他的衣服扒下来。」我说。
「哈…?」士兵一愣,不明所以。
「想什么呢!快点儿!」我低声儿催促。
士兵老老实实照做了。
我一手握刀,一手艰难得披上了臭烘烘的衣服,对士兵道:
「带我进安德门。」
彼时,我跟着那士兵进了安德门,说道:
「帮我告诉你那个朋友,衣服,过后还他。」
说罢,我就像那士兵刚才敲昏另一个士兵一样,也敲昏了他。
这一下下去,我手一阵发麻。一下不成,连敲了两下,才见那兵缓缓倒下。
这么看来,昨日那样利落敲昏我的人,手劲儿可是不小。李枕这小子…平日里演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会儿手劲儿倒是大了起来。
我一路暗骂李枕,一路小跑。如此费劲周折,我终于好不容易见到了李枕。
可见到我时,李枕却只有目瞪口呆:
「不是让你呆在东宫么?你…」
「是关于太子妃的事。」说着,我瞄了李枕身旁的小太监一眼。
李枕即刻会意,遣走了那个小太监。待大殿之上,只剩下我与李枕,我附耳过去,把事情以最简短清楚的方式又叙述了一遍。
「知道了。」
许久,李枕只说了这三个字。
我四下环顾着乾坤殿,不知为何,这里出奇得安静,静到让人感到可怕。仿若置身一座空城,天底下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为何没有人…来回报外面的情况?」
想了许久,我才发现是哪里奇怪。京都城中,早已乱成一锅粥。自我进入皇宫,少说有一柱香的时间了,可竟未在宫内看到一兵一卒,前方战况如何,更是无人来报。
李枕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得看着我,说道:
「你不该回来的。」
看着李枕的脸,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种相当不好的预感。
「既有了传位诏,你为何…没有登基?」我声音出口,自己听着都阴森。
许久,李枕淡淡道:「没有传位诏。」
「可是顾…」我脱口说了三个字,又即刻噤声。我总觉得在这空荡的大殿之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什么人在悄悄打量着我们。
「怎么会没有传位诏呢?」我压着嗓子,一字一字提示着李枕。
李枕看着我,说:「既本就是顾容的主意,恐怕现在已经被他毁了。」
「不可能…」我早已发凉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我盯着李枕,问:「你也相信他们说的?」
「阿簪…」李枕的眼神十分认真,他看着我,说道:「我们向来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可眼见未必为实。顾容与我,任谁看了都是十几年牢不可破的情谊,可谁知会闹到如今地步。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不仅需要看,还需要用心…去感受,去等…」
眼见未必为实…李枕话里有话,他是想告诉我…他与顾容是在做戏给别人看么?
还有…他说…等。
等…
等…
等…等等…不对啊…
回忆着这一路看到的,经过的,我忽然有些害怕。这一路虽说历经波折,可对于在战乱中混入皇宫来说,也并非那般艰难。安德门外的虾兵蟹将根本毫无用处,而皇宫之中,过于死寂,听不到盔甲与佩剑相撞的声音。
「你被困在这儿了…是么?」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本是的。」李枕缓缓点了点头。
「原本…」我心中又燃起希望:「那现在呢?」
李枕看着我,极其认真,语气平缓道:
「现在…是我们两个了。」
【54】
彼时,看着呆若木鸡的我,李枕慢悠悠给我解释道:
「我已经有几个时辰没有得到外面的消息了。恐怕守城之将多数降了,连禁卫军也倒戈相向,也许只剩下一些忠心的士兵在死守,可我也不知他们会守多久,又能守多久。如今这情形,我不能出去,也无处可去。外面倒是能进来,可没人愿意进来。」
「可是…你是太子…即便没有传位诏…也…」我吭哧地说着,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心虚起来。
不论真相如何,明面上景安侯府与李枕已经闹翻了。既没了这样的靠山,各路兵将似乎也没什么理由站在李枕这边。何况有陆笙和安国公在外撺掇,谁帮李枕谁就是傻子。
此刻,我恍然大悟。在李枕眼里,我恐怕就是那个傻子了。
「你这是要…废啊…」我叹了口气。
「阿簪…无论如何,谢谢你来陪我。」李枕眼中似乎泛着泪光。
我摇了摇头,十分无奈:
「李枕…我是大意失荆州啊我…」
我话音刚落,天边忽然嗖地一声,一阵风穿过。
片刻功夫,大殿的柱子上扎了一支箭,箭下是一张字条。
李枕非常淡定地走了过去,而我还在四处寻找那箭的来源,以及那射箭的人。可惜,大殿空荡,除了我俩,连一只蚊子都没有。
看着李枕端着那字条,嘴角上扬。我也凑了过去。那字条竟是一张密报,上面简短写着:
寅时,端王亡于五礁亭,麾下三军尽降。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说好的我和李枕都被困住了呢?说好的各路兵马纷纷倒戈了呢?
「这…」我愕然看向李枕。
李枕笑了,眼里闪着狡诈…哦不…狡黠的光。
「好戏已经开始了。」
在李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
「吓唬我很有意思是吧?!」
我气得怒目圆睁,恶狠狠瞪着李枕。
「谁让你擅自离开东宫的…」
李枕还理直气壮起来。
说罢,又道:「不过…你确实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既然誉王一人断后,我们就彻底断了静王这个后路。比起之前的计划,这样可能要快得多,伤亡也会更少。」
李枕的声音可是不小,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腕:
「你能不能小点儿声儿…」说着,我压着嗓子,挤眉弄眼起来:「我总觉得…这殿里还有别人…」
李枕轻笑,满不在意:「放心,那是自己人。他如今也走了,去报你这重要的消息。」
「顾…容?」
我一阵欣喜过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尚未功成,我真想好好揍李枕一顿。
「李枕,你给我等着。」我咬牙道。
李枕笑了一下,而后长呼了口气,好似压抑许久,终于略微放松了一些。
「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我问。
李枕道:「等。」
又是等…
我挑了挑眉。如今李枕说话,那是愈发玄妙了。我直勾勾盯着李枕,给他盯得发毛。终于,他摸了摸后脖颈,不打自招:
「我要等一个来报信的人。我就不信,京都帝军近十万,都降了静王不成?」
会有人来么…即便有人在外面以命相博,这样久都没有进宫报信,恐怕也是因为力量过于薄弱,苦于挣扎,无暇入宫。此时此刻,又或许已经在某处气息奄奄了。
我轻声叹了口气。
就这样又过了不知多久,夜色渐尽,天已蒙蒙发亮。忽然,殿外传来声响。竟是久违的,佩剑撞击盔甲的声音。
我睁大了眼睛,向殿门望去。
不大会儿,自殿外跨进来一位将军,步履匆忙,脸色青白。一身的盔甲沾着血渍,脸上也有明显的剑伤。
「臣卢城来迟,望太子恕罪!」
卢城拱手。不知是因为过于疲倦,还是过于激动,眼圈儿微微泛着红,呼吸似乎很沉重。
「卢将军…我等你很久了。」李枕声音沉沉,眼里划过一抹光彩,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卢城…
我心里默念着…竟然是他…?大概连李枕自己也没想到,满城之中,那为数不多忠心死守的兵将,竟是传闻中最桀骜的难以驯服的疯将军卢城。
李枕问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卢将军拱手:「回太子,如今守城之将倒戈,死守五大门,堵住了外面进入京都的所有入口。情况不容乐观。我们的人如今在宫门外殊死抵挡叛军,不知能撑多久。」
李枕问道:「静王还有多少人?」
卢将军道:「具体不知,可臣估算,不计守外城的,静王麾下少说五千…还不知是否会有援军。」
「那我们呢?」李枕又问。
卢将军咬了咬牙,似乎有些惭愧:「我们还剩不足两千…」
我咽了口唾沫。
李枕却不惊讶,也未有失落之色,只淡淡问道:「现在何处?」
卢将军道:「现有两千分别守在皇宫庆业、庄英、阜宁三门,剩余三千现已在殿外集结。」
「好!」李枕大喊一声,吓了我一跳。
听了这一嗓门儿,卢城微微抬眼,似乎还有什么顾虑没有说出口。
见那卢城欲言又止,李枕便又道:「卢将军有话不妨直言。」
卢城回道:「回太子,城中有一怪事。因兵将倒戈,我们不过几千人,然对方少说三万。原本实力悬殊,臣已抱必死决心。可不知为何…两方交战…对方却死伤甚多。更奇怪的是…端王不久前竟战败于五礁亭…直到现在,臣都不知他究竟是死在什么人手里。」
李枕一副见怪不怪样,说道:「卢将军无需多虑。如今京都城内一片混沌,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也说不定呢。」
好么…李枕恐怕是将这久经沙场的卢将军当成了傻子。
可如今这关头,卢将军根本没多想,只是讷讷点了点头,感觉十分信服的样子。
彼时,李枕看了一眼殿外,眯了眯眼睛。随后回身利落披上战甲,抄起佩剑,对卢将军说道: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去会会静王了。」
说罢,提着那剑,一步一步向大殿外走去。卢将军紧随李枕身后,步伐稳健。这俩人的背影虽瞧着孤独了些,却带着一股莫名的严肃与气派。
我没有动,因为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动。
李枕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他微微侧过头,说:「若你实在不安,便去城楼上瞧着。记着,保护好自己。」
「李枕…」这时候,我有许多话哽在喉咙处,想说却说不出来。
「活着回来。」我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李枕的侧脸对着我,我看见他嘴角带着笑意,声音轻缓:
「如果顺利的话,今夜我们可以在乾坤殿吃酒了。」
说罢,头也不回得离开了。
【55】
我站在城楼上,内心却十分平和。好似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久到它真的来临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原本应有的惊心动魄。
彼时,城墙之下千军万马僵持,静王与李枕各自站在两军的阵营。李枕背对着我,那金色的盔甲在一片玄色之间尤为显眼。
好似在那一刻,我才忽然发现,也许我正站在天神角度看着人族历史的一次巨变。
静王与李枕,虽说都流着李家的血液,却有着不同的性格,他们会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全然不同的未来。而城墙下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士兵,一个一个也会因为这场战争走向全然不同的结局。朝堂亦是如此,一场政变,孰走孰留,将决定无数个钟鼎氏族的兴盛或衰亡。
我叹了口气,指尖冰凉。
城楼高处不胜寒,我想打喷嚏,可始终没能打出来。
此时,我听见李枕幽幽喊道:
「静王,现在投降,我保你王位。」
静王冷笑了一下。他似乎是真的觉得好笑。他说:「李枕,你知道我自小最羡慕你什么么?」
李枕没有说话。
静王道:
「我羡慕你命好。凭着愚蠢至极的天真,还能活这么久。」
李枕笑了:「所以我才是天命帝王,不是么?」
静王眼里露出锋利的光,语气却是淡淡的:
「哦?是么?可是李枕,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景安侯府五子交兵,五十万帝军士兵又有多少真心肯帮你?」
说着,随意地看了一眼李枕身后的兵:「就这些?」
我看不见李枕的表情,只听见他冰冷的声音,幽然低沉:
「那你的兵呢?有全胜的把握么?」
静王微微蹙眉:「你想说什么?」
李枕道:「虽说你手中有三千铁骑,而我只有几百。可这几百,乃帝国军队,皆是精兵。南疆太平了近二十年,士兵早就刀枪入库,闲散惯了。你觉得,几百帝军精锐对上几千南疆的兵,我就必然输么?」
说罢,李枕又道:「静王,我再说一次,投降吧,离开京都,我保你王位。」
我在城墙上瞧着,静王笑着摇头。那笑是我从未见过的张狂,眼角似乎都笑出了眼泪。只见静王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擦过眼角,寒风之中,他缓缓举起剑,直指李枕,幽幽说道:
「李枕,我说过,人不要太天真。看看你身后的兵,究竟有没有人愿意为你举起剑。」
我心想着…不好!
果然,李枕眉头一蹙,头都来不及回,身后的几个兵忽然把剑架在了李枕和卢将军的脖子上。
卢将军怒目圆睁,气得发抖,却不敢轻举妄动。
静王幽幽道:
「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别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李枕,你大势已去,几十万帝军尽降,还会差这区区数百?所以,如今,不是你几百精锐对我几千南疆士兵,而是我几千南疆士兵和上百帝军精锐,不费吹灰之力,杀你与卢城。」
李枕脸色铁青,眼里透着一抹寒光。
静王目光如炬,下令道:「杀了卢城。」
话音落下,有士兵扬起剑,面部狰狞。
此刻,我浑身没有力气,颤抖的手拼命捂着嘴巴,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
手起剑落本是瞬间的事情,然就在此刻,一只箭忽然穿风而过,扎在了那扬起的剑身之上,力度之大,那剑竟顷刻断折两半,在半空扬起,脆声落地。
紧接着,一支箭接着一支箭自上飞下,围着李枕和卢将军的兵皆中箭倒地,二人也因此抽出身来。
静王惊愕之下躲避不及,肩上中了一箭。捂着流血的伤口,他猛地回过头,向高处望去,眼神狠戾。
我眯眼看过去,只见那不远处,房檐之上,手持弓箭,嘴角炫耀般上扬的少年,轻轻挑了挑眉。
「风宁?」我心脏猛烈跳动,欣喜若狂。
这欣喜还未散去,忽闻阵阵铁蹄,一步一步重重落地,带着金属的声响渐渐靠近。
不大一会儿,安德门大开,上千支铁骑呼啸而入。紫色的麒麟族徽在空中摇曳摆动,偌大的一个「顾」字乍然映入眼帘。骑着头马,高举那顾家旗帜的,是个让人瞧着眼生的年轻男子。皮肤白皙,眉眼清秀,就像是个英姿飒爽的女郎君。
「顾容…」
我瞪大了眼睛,嘴角不自觉得扬了起来。
我瞧见静王紧攥的拳头猛得抖了一下,冰寒的眸子盯着李枕。
他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真切了。
我只瞧见李枕缓缓举起剑来,说道:「静王吾兄,如今看来,我却还是天命帝王。」
静王咬着牙,紧缩的肌肉都在颤抖。他盯着顾容,似乎牙齿都要咬碎了:
「顾容…!你言而无信!」
顾容勒着马,饶有兴趣得看着静王,笑道:
「对你,我为何要言而有信?」说罢,笑意戛然而止,戏谑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幽幽道:
「还有,顾容是我姐姐,吾乃顾家七子,顾西枫。」
随着最后一个字飘散于寒冷的空气中,顾容高举军旗,高呼:「景安军听令!今日吾等奉命诛杀反贼以清君侧。除静王活口,眼前叛军,片甲不留!」
好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城下便已乱作一团。之前顾容出征荆州,我没亲眼见过他上战场。如今亲眼见了,我才知道昔日为何有人传言他如战神降世,才知他口中所谓的自己的「稳准狠」究竟是什么。眼前,顾容出手十分利落,一剑必杀一人,横颈或直插心脏,他总能找到最合适的位置。
看着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想起老景安侯,那个传闻之中的玉面阎罗顾义风。不知为何,顾容的出现令我无比心安。几乎就是那一刻,我便不再担心这场政变的结局。
混乱之中,大家好像都杀红了眼。静王一方的兵纷纷倒下,活着的已经越来越少。人群之中,顾容寒眸凛厉,找准时机,于马上飞跃而起,一把剑狠狠向静王劈了下去。
静王以剑相抵。可因顾容自上方劈下来,方位上占了优势,力量本就不如顾容的静王便更加吃力。
顾容忽然出腿,静王躲闪不及,身子一倾,便被顾容按着跪倒,下一秒,便将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容说了什么,我听不见,可瞧着却是极尽讽刺的一句话。因为彼时静王的手在抖,许久,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在景安军死剿之下,叛军已无多少活口,余下的也尽数被景安军控制。
此时天已经大亮,帝国的清晨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可又什么都不同了。
【56】
彼时,静王被擒,现场一片狼藉。我估计着还不到我飞奔下去的时候,于是依旧躲在城楼上,静静瞧着他们。
李枕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走向静王,口中幽幽问道:
「静王,天已经亮了。你以为誉王还会带着他那五千援兵赶来支援么?」
静王眼露寒色,却没有说话。
「誉王不会来了。」李枕道。
听了李枕的话,静王并未表现出什么惊讶的神色。他的声音十分冷淡,说道:
「跟誉王有什么关系。」
顾容在一旁听了,觉得十分好笑。他低头看着静王,问道:
「事到如今你还要保他?那个废物值得么?」
静王没有说话,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一般。
顾容挑了挑眉,又道:「我猜,若是可以,他昨日一定非常乐意把所有事推到你的头上。只可惜,当场被逮,说起来,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么…倒霉的。」
静王终于听出了猫腻,紧紧盯着顾容,冷声问道:
「誉王在哪儿?」
顾容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李枕也没有说话,他在打量着静王。
沉默永远比直白的答案更加可怕。
静王声音微抖,带着怒气:「你们杀了他?!」
顾容蹙着眉:「事到如今,你还管他的安危?誉王不顾你的生死,从来都没有领兵与你汇合的打算。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城南石里营驻扎,只等京都传回消息。你我两败俱伤,他便坐收渔翁利。可惜,他自以为神机妙算,却是一辈子都没聪明过一次。」
静王脸色青白,唇角微颤:「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为什么不信?」顾容声音冷淡,却透着一汩嘲讽意思,一字一字道:「我姐姐与李枕那么信任彼此,在你看来,不也是可以三言两语便挑拨干净的么?何况你与誉王之间,从来都是你的一厢情愿。他并非放弃了皇位,他只是…不相信你罢了。」
「誉王现在何处!」静王冷呵。
许久没有说话的李枕忽然幽幽道:
「他将终身圈禁,你这辈子也见不到他了。」
过了片刻,又道:「即便见到又能怎么样呢?你这一生都为他所累,还不够么?」
静王眼睛一眨不眨,持剑的手剧烈抖动着。寒风之中,微微发白的嘴唇已经有些干裂了。他忽然冷笑了一声儿,微颤的眼角渗出泪来。
看着静王,李枕又缓缓说道:
「还有件事,你恐怕不知。父皇崩逝已有两日,并非是昨日夜里。」
「什么?」静王蹙眉。
李枕说道:「那夜你得到的消息,关于顾容毒害父皇之事,是假的。那个时候,父皇便早已驾崩,并传位于我。我令皇宫封锁了消息,合着皇祖母一起,为你做了一场好戏。」
「传位诏…那传位诏…」静王瞪着顾容,却只换来顾容一声轻笑。
「被毁掉的自然是假的。可并不代表,没有真的。权谋心计,这些,恐怕无需我给静王讲。」
静王咬牙怒目,看着李枕的眼睛充满恨意:
「既你已得到皇位,又为何还要戏耍于我?!」
李枕沉色:「你手中大军不灭,天下何以安生?」
李枕说得没错。之前顾容便说过,若李枕顺利登基,静王多半不会轻举妄动,那便只能歼灭端王,而静王身后的势力便再无连根拔起的可能。
静王足够聪明,便不能给他留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对付静王,只能快而不能慢,只能逼而不能等。而第二日皇帝便会驾崩这样的消息,对于彼时的静王来说,无疑就是刻不容缓的时刻,在那来不及思考的时间里,他便做出了一个回头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十分荒诞的决定。
我不知道静王后悔了没有。愠色之后,他的眼神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冷清,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被他放在眼里。
而李枕就那么看着静王。在他的眼睛里,没什么恨意,似乎更多的一种同情。也许终究是兄弟,不论平日斗得有多厉害,终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这局面,李枕也是不想见到的。
「四哥…」
彼时,李枕面色凝重,缓缓叹了口气:「今日我叫你一声四哥,是对你的敬重。我知你心中有恨,对你母妃之死心有不甘,对父皇多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感到无可奈何。我一直觉得你与端王他们不一样,你并非执着于至高权位,你想争取的,无论是为誉王,还是为你自己,都不过是手握天下权柄后的自由。可是…那个位子…没有自由。你、我…端王…誉王…所有所有人,不过都是困于牢笼的鸟儿罢了。」
「鸟儿…」静王低头苦笑,摇了摇头:「李枕…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一副看似什么都看得通透却还要去争的面孔。而今,你之所言,不过胜者之词。这时候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李枕绷着脸,沉声说道:
「确实没有意义。但我只是要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逃不开命运。枷锁、束缚,失去自由,就是我李家世世代代的命运!」
李枕的声音苍凉幽沉,听得我一阵难过。这皇位究竟是不是李枕想要的?又或者,是我与顾容过于心切,将李枕推进了他所谓的逃不开的命运之中。
彼时,静王冷眼看着李枕,说了一句令在场之人不明所以,却差点要我跌下城楼的一句话。他说:
「那’六子出,天下亡’呢?这样的命运,你又是否相信?」
李枕微微顿住了,他没有说话。
顾容咬着牙,恨不得立刻将静王撕成碎片。
静王冷笑:「所谓信与不信,人啊,永远都是信想信的,不信不想信的。命运?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罢了。」
说着,又看着顾容道:
「顾容,你很聪明。你知道么?若今日是我登上皇位,我也会背弃承诺。我会杀了你,灭了景安侯府。因为我相信那个预言。即便曾经怀疑过,可时至今日,我笃信不疑。」
「李叙!」顾容气得复举起剑,好似要当场诛杀了静王。
静王眼底通红,却是异常平静地看着顾容:
「成者王,败者寇。我李叙输了就是输了。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再激怒也是,你不会死的。」李枕幽幽道:「我们李家,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说罢,李枕高抬起头,声音阵阵:
「传朕旨意:静王李叙,虽犯谋逆,然,念其本性纯良,祸未及无辜百姓。今,夺其王位,谪静安侯,查没府邸,着其永守皇陵,无召,不得还京。」
初冬的风总是十分刺骨,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一颗心猛地收紧了。
静王还是那个静王,苍白的脸没有任何表情。被带走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眼睛直直望向城楼。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他看的是我么?即便四目相对,我还是不能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就站在城楼上的呢…?
我跑下城楼的时候,看见了顾容难以掩饰的欣喜。可下一秒,他微微蹙了下眉。我知道,他又犯了老毛病。欣喜过后,肯定又要念叨我。
因为顾及大军面前李枕的面子,我没法冲过去抱住顾容。我只是老老实实站在李枕身边,听着顾容假模假样同李枕自报家门。
好一个…景安侯流落民间的儿子,顾家七子顾西枫。如此难听的名声落在头上,也就是亲爹才会这么大方。
彼时,李枕也装模作样予以嘉许,一番言罢,却道,还有一事未了,还有一人未决。
几乎是一瞬间,我便想到了陆笙。
陆笙本该被关进大牢,秋后问斩的。可是太后执意要见他一面。这是昔日,李枕答应太后的。
于是,静王那边刚刚被擒,陆笙就被押进了皇宫。
我们赶去的时候,太后尚未到这大殿之中。陆笙站在两个士兵之间,身姿挺直,全然不像是个年迈的老人。
闻声,陆笙也没有回头。他似乎早便想到了这一天一样,十分泰然。他只是盯着顾容,古怪得扯了下嘴角,说道:
「景安侯府,好大的胆子,好深的算计。」
顾容冷笑:「再大的胆子也没陆大人大,再深的算计,也不如您丞相府深呐。」
顾容提着剑,盯着陆笙,一眼不眨。那陆笙眼角的皱纹紧巴巴连在一起,一双眼睛透着怪戾的神采。很奇怪,这样的眼神竟会出现在一个文人的眼睛里。
他忽然大笑起来,阴鸷的眼中藏着泪光:
「顾义风啊顾义风,你的孙儿很争气啊。」
接着,陆笙偏过头看着李枕,古怪的笑意中似乎透着丝丝苍凉:
「一时的输赢不是一世的输赢。这世上,没有一辈子的仇人,也没有一辈子的朋友。李家小儿,你以为,我与顾义风是打出生之日起就是仇人的么?」
「陆笙!!!你还要发疯到什么时候!」
忽闻太后声音,愤怒而凄厉。
陆笙回过头,有那么片刻的不可置信,随后冷哼了一声儿。
「太后,是来送我的么?」
「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为你背弃昔日誓言,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太后声音抖颤。很奇怪,太后身边竟没有一个嬷嬷跟着。
陆笙笑了,摇了摇头:「真想不到,这把年纪了,你还是如此恨我。」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了。陆笙,老马失前蹄,许多年前,我就说过,你会有这么一天的!」
太后今日穿得有些素气,脸上的妆容也不浓重。没有了往日的端重感,愈发显露出一股子清冷的气息。
「你就那么想我死么?鸢鸢。」
陆笙十分平静,沧桑的眼睛里透着让人看不透的奇怪颜色。
太后伸出手指,指着乾坤殿的龙椅,怒声质问:
「陆笙,你曾在庆德帝病榻前起誓,陆家世代效忠我李氏江山!你可有做到?!」
「有!」陆笙冷冷道:「以我陆笙才谋,若非顾念着与先皇情谊,早便掀翻他李氏江山,又何苦等到如今,叫他李家小儿如此折辱于我!」
「是…么…?」太后眼圈微红,声音愤怒而抖颤:「陆笙,你心中还曾记得与先皇的情谊么?那件事,你有一日过得去么?!」
陆笙的神色一僵,渐渐地,眼底蒙上狠戾与怨毒。
「过不去…当然过不去…!」陆笙苍老的声音颤抖,忽然变得古怪而冷厉:「他李肃朝既为了江山害死吾妹阿荀,我便要他李氏江山永无宁日!!!」
「已经五十年了!」太后老泪纵横:「你糊涂了五十年!」
「五十年…」陆笙笑得苍凉,笑着笑着便哭了:「你可知,这五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起吾妹阿荀…她身死之年…只有十七岁啊…十七岁…啊…」
「好…」太后点了点头:「既然过不去,就不必过去了。你这一生,为报复先皇,害死我两个儿子。孰对孰错,早便说不清楚了。」
太后颤着,一步一步向陆笙走去。
陆笙眯眼道:「鸢鸢,我从未想过让他们死,只是人心永远经不住诱惑,经不住挑拨…你知…」
陆笙来不及说出后面的话,也永远无法说出后面的话了。
彼时,太后一个侧身,抽出顾容腰间佩剑,拼尽了全部力气向陆笙刺去。陆笙没有防备,又或许是根本没想过躲闪。那一剑,便直直扎入陆笙的心口处。
太后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睛死死瞪着,幽幽道:
「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便到下面,去找先皇理论吧…」
陆笙唇边血流如注,眉毛却缓缓舒展,那神色似乎像是解脱了一般。
不仅是我,李枕与顾容皆愣在原地。估计他俩谁也没有想到,太后要见陆笙是为了亲手杀了他。
陆笙死了,死得猝不及防,然刺杀动作之流畅,却又好似已经在太后的心中上演了无数次。
陆笙倒地后,太后缓缓扔掉了剑,手不停颤抖着,仿佛失了魂魄。
众人皆陷于惊措,大殿之中一时竟只听得见太后疲惫的喘息声。太后自袖口处拿出一卷黄轴,缓缓举起:
「先皇遗诏。」
闻此,众人跪地。
「太子李枕,文才兼备,少有德行,身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福泽百姓。今,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眼前,李枕接过诏书,大局已定,顾容最早反应过来,忽然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在场之人纷纷参拜李枕,参拜他们新的帝王。
我心下一愣,不知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脏猛烈颤动,不能自已。
李枕…真的做了皇帝了…
我跪在地上,魂魄似乎已经离身。
「平身!」
我没有抬头,可听着就是李枕的声音。
彼时,李枕看向身边太监,神色肃然:
「吩咐下去,迎太皇太后回紫宁宫。」
那太监还没将消息带出大殿,只听到一声儿:「不…」
是太后疲惫的声音。
「哀家老了…」
太后长叹,摇了摇头:
「哀家此生领略三代帝王之姿,经两次政变,无数战争。哀家累了…真的累了。枕儿啊,江山交给你,哀家放心。以后的路,自有人陪你走下去。李氏的江山前程、春秋霸业…哀家,就送到这儿吧。」
众目睽睽,却皆是不明所以。
可就在下一秒,太后从袖口处掏出一颗藏好的药丸儿,咽进了喉咙中。
「皇祖母!」李枕大喊,却已经来不及了。
太后的手一抬,示意李枕止步。只见她平和镇静地看着李枕,说道:
「哀家死后身归冕苏老家,不入皇陵。枕儿,这是皇祖母最后的心愿,也是这一生唯一对你所求。你可能办到?」
李枕眼中含泪,缓缓点了点头。
太后好像终于送了口气,可身子一顿,嘴边一汩一汩渗出血来。她手扶着石柱,艰难地坐到了地上,后背靠着石柱,眼睛盯着那地上倒着的陆笙的尸体,面无表情地落下泪来,口中喃喃:
「荀儿妹妹、先皇与顾大哥,都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我。今日,便是团圆吧。」
说完这句话,斜靠在石柱边的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泪痕浅浅挂在脸颊上,嘴边似乎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笑意。
这一夜,皇宫大丧,我与李枕、顾容没有如预想般坐在乾坤殿内吃酒,此后也再没有机会吃了。
因为顾容说:他害怕。
【57】
昔日,景安侯府五子交兵,可是没人想得到,顾容悄悄带走了一支精锐,连着几个不为人知的探子一起,躲在暗处静待时机,犹如鬼魅一般出没在京都城的各个角落,杀叛军了个措手不及。
景安侯府是李枕的底牌,而风宁是顾容的底牌。至于豹子,顾容说,他昔日是在战场上犯过错的,于是被削去军籍,流放到了泉州。景安侯就是在那儿,把他带了回去,培养成了探子。可顾容说,豹子犯了探子最忌讳的一个错,就是放不下过去,忘不掉自己。静王以恢复身份为条件诱惑了豹子,使豹子从探子变成了奸细。
顾容没有揭穿豹子,而是利用豹子设计了静王。后来,顾容也没有杀了豹子,毕竟豹子跟了他许多年。
可顾容的宽容对于豹子来说,就像砒霜一样可怕。于是豹子在一个夜里自尽了,留下了一封绝笔信,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吾之所为有愧侯府之恩,当有此报。烦劳将一言捎于吾义弟风宁:今吾虽身死此处,已魂赴梧兰,甚好,勿念。」
宿州梧兰,传闻是豹子曾经驻守过的地方,也是他上过的最后一个战场,他所有的战友兄弟都死在那场战争中,唯独他一人活了下来。
风宁为此事难过了好一阵子,连最爱吃的烧蹄膀都吃得不香了。
李枕登基后,顾容身价倍增。圣上跟前的红人,多少达官赶来巴结。
外面人都说,顾西枫是个厉害的主儿,与当年的老景安侯十分相像。可谁知这主儿胆子其实不大,即便政变过了好些时日,顾容也死活不肯夜里在乾坤殿呆着。他说他一进去就想起陆笙和太后,他怕鬼。
天知道他这么个人,是怎么能上阵杀敌的。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虽未在乾坤殿一同吃酒,却又回到昔日的云王府,把酒言欢了整夜。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几杯下肚,喝多了的李枕拍了拍顾容的肩膀。似乎这时候顾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顾容也微微醉了,他盯着李枕:「李枕,当了皇帝你就装傻是吧?你得给我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我还要娶簪簪呢!」
我脑袋嗡一下,忽然羞得说不出话。许久,才红着脸,支吾道:「谁…谁说嫁给你了!」
李枕点了点头,呼着酒气:「顾容…阿簪说她不要嫁给你。你听没听见。」
「我什么时候说了!你找揍是不是!」我一拳头锤再石桌上,急得不行。
「你…」李枕伸出手指:「你怎么这样呢?」
顾容笑了,看着李枕,多少带了些逼迫的意思:「李枕,尽快昭告天下,然后给我俩指个婚。」
这会我没说话,美滋滋得吸了一口酒。
「害…」李枕轻轻叹了口气:「你俩想好了?」
「这有什么可想的?」顾容一脸奇怪。
李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俩看…要不这样儿呢…顾容你也别折腾了…皇后位给你坐。」说着,看向我:「然后,阿簪,你就是英贵妃。这样不好么?来回折腾多累啊…」
英贵妃…呵…封号都想好了。李枕这小子恐怕酝酿了不是一天两天。
李枕又想了想,十分认真说道:
「我都想好了,你俩的孩子,就算在我和阿簪名下,日后除了皇帝位,这世上无限荣华都给他。」
顾容在一旁不爽已经很久了。忍着性子耐心听完李枕一阵废话,终于腾然起身,一脚蹬在了石座上:
「李枕,你给我说说看,我顾容的儿子,为何要算在你名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枕吧嗒着嘴。
顾容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怒道:
「李枕!三日,我限你三日,昭告天下,而后为我俩赐婚。半月之内,我要成亲!」
李枕又叹了口气,随后似乎十分无奈,摇了摇头,并道:「弃我去者,昨日今日不可留。也罢,也罢。」
说着,缓缓打开了面前放了许久的点心盒子,从最下面那一层中拿出了一个黄轴。
原来,他早就拟好了诏书。
侧妃改嫁这事儿,前无古人,后不知是否有来者。然朝内朝外没人敢出言置喙。因为李枕封我为休明长公主,赐婚于平叛功臣,景安侯府七子,顾西枫。这场赐婚,是对功臣的嘉许,也象征着皇室与景安侯府的再一次联姻。
【58】
顾容没有恢复身份,而是换了身份。李枕昭告天下,太子妃为端王所害,香消玉殒。景安侯府七子顾西枫救驾有功,封永定将军,赐将军府。
李枕登基后的第十六天,是我出嫁的日子。我没想到,静王会来送我。
走出沈府的时候,步摇随着我的步子晃动,我不敢走得太快,生怕满头珠钗一起摇晃,晃得我晕了头。
门口处,静王已经等在那儿了。
其实我本是想不通他为何要来见我。可就在我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好似就明白了。在这偌大的京都城,时间总是容易让人忽视。一转眼间,我与静王也相识了整整八年。此前苦于争斗,并不觉得,可如今看来,静王与年少时的模样已是大有不同。
「谢谢你来送我。」我轻声说道。
静王看着我,嘴边竟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弧度。他缓缓道:「我就要离开京都了。想着还有一个东西没有给你。已经放在我这儿很多年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乌木匣子,递给了我。
我怔怔接过,缓缓打开,而后愣住了。
那里面是一个极其通透的蝴蝶玉簪,那蝴蝶栩栩如生,十分好看。簪尾上刻着小字,却是:瑞潼园
「瑞潼园不是已经搬离京都很多年了么…」我蹙了蹙眉,好似失忆了一般。
瑞潼园的老板蒋瑞潼曾是京都城最有名的手艺人,他做出的簪子最是有名,当年京都贵女皆争着要他做的玉簪。可是那人在我及笄之前几年,就已经搬离京都,于是我也没有这个机会去拥有一支他亲手做的簪子。
「这个…」我抬起头看向静王。
「这个…是你十七岁那年的生日礼物。」静王缓缓说道。
我微微发愣,十七岁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再问他为什么,似乎也没了意义。
再看那簪子,我忽然想起了十六岁那年在我手中飞走的那只蝴蝶。想起这个,我轻轻笑了一下:「谢谢,我很喜欢。」
关上匣子,我看向静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他。于是我沉了口气,轻缓道:
「其实有件事,我已经琢磨许久了,也没琢磨出来。若今日不问你,以后也没机会问了。」
「你说。」静王静静等着我开口。
我问:「昔日,简文堂设好了圈套等我,最后你究竟为何会出现?」
这事我没有同李枕和顾容探讨过。他们觉得静王是马失前蹄才落进了圈套。可是我知道不是。静王和我被打晕的那一天,是静王母妃的冥诞。所有人都知道静王在那一整天都会孤身一人呆在别院。其实不然,静王那一天都是呆在别院后山的竹林里。在那里,有他母妃的衣冠冢。在那一天,他总是会从清晨一直坐到第二日天明。所以,那一天,他本不应该出现在别院的内堂。
静王看着我,声音温沉:「你怀疑我?」
我笑了:「若是怀疑,便不会问了。」
静王的眼眸微闪,淡淡说道:「我猜到他们会在那天动手,因为他们以为我会老老实实呆在别院。那天早上我的人就回了信,说你驱车往我别院方向去了。那时候,我以为他们是想杀了你,嫁祸给我。所以,便急忙从后山回了别院。」
原是为了救我。
我一阵惆怅,随后反应过来,微微一愣:
「你是说你之前就知道了他们会算计我么?」
静王点了点头:「昔日,我的人一直在盯着云王府。有人说看到简安虞多次出入你的府上,随后你就去了你二哥那里。你二哥他与简安虞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唯一可能有些关联的,便是因她那位得罪了安国公世子的兄长简文堂。可世子是我表弟,她不来求我,反去求你,这又是什么道理?所以,那时候我便知道,他们要对你下手了。当然,很有可能也包括我。」
静王条理清楚,我听得连连点头。可仍有一事不明:
「那你为何不直接提醒我就好?后来也就不必为了救我,反落进圈套。」
静王毫无波动,神色平淡:
「我不比李枕,有左膀右臂。我孤身一人,连枕边人都是端王的奸细。我一动,便是打草惊蛇。想要将所有人连根拔起,就要等到最后。」
听着,我摇了摇头:「你赌的真是太大了。」
静王沉默了片刻,说道:「在你的事情上,我还是很相信顾容和李枕的。」
说罢,静王兀自苦笑了一下:「现在,应该称他为圣上了。」
我知道静王利用了李枕与顾容对我的情谊。可能在他的心里,我的安危不是一文不值,但也绝非十分重要。他自己做不到,所以他想要等到最后,逼李枕与顾容出手,一举帮他扫清障碍。
可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有了它该有的答案,我觉得十分圆满。
于是我同静王道了谢,一头钻进了迎亲的轿子中。
「等等…」静王忽然喊了一声儿。
「嬷嬷,再等一等吧。」我说了一句。
说罢,隔着帘子,我问:「怎么了?」
静王说道:「我也有个事想问你。」
「什么事?」我侧耳听着。
静王缓缓道:「为什么李枕会那么信任顾容。而顾容…又为什么甘愿为李枕冒险?还有…你。你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认为…李枕和顾容绝对不会拔剑相向。」
我微微一顿,随后问道:
「或许你听说过一句话么?是李枕说过的话。」
「什么话?」静王蹙了蹙眉。
我轻轻笑了: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静王在外面,许久没有说话。后来我听到一声轻声叹息。他说:「但愿一切如你所愿。」
「会的。」我轻声回应。
说罢,我微微掀开帘子,认真道:「李叙,愿你此去,一路坦荡,余生安好。」
静王还是没有说话。
我笑着放下帘子,说道:「走吧,嬷嬷。」
而后,我听着嬷嬷高喊「起轿!」,感受到轿子晃悠悠被抬起。
我偏过头,透过被风微微卷起的帘子,隐约瞧见静王站在原地,许久也没有离开。
【59】
嫁给顾容以后我就成了将军夫人,休明长公主加将军夫人的头衔让我过得异常舒坦。唯一的缺点大概是巴结的人太多,每日疲于应付那些个京都贵女,世家女眷。我好像忽然体会到了顾容年少时的生活,每每夜里同顾容说起,顾容都会以亲身经验现身说法解释:
「隋国公家的柳夫人,人美心善,平日里是吃斋念佛的。只是太爱劝人修佛,除了这个,没什么大的不好,可以交往试试。礼部尚书家的杜夫人心眼儿不坏,就是爱出风头,若你看不惯便不理她。卢将军可是良将,这你也知道的。不过他家夫人有些木讷,不大爱说话,人群里瞧着瞧着就忘了的主儿,你不妨多与她说说话,拉扯一把。至于平王妃和康王妃…让他们滚。」
我笑了。如今平王妃和康王妃瞧见了我,就似往日瞧见了端王妃。低眉顺眼,谄媚逢迎。可我瞧见过他们别样的嘴脸,今日看着,便只会更加厌恶。可我如今要考虑着自己的身份,也不能真叫他们滚不是?
李枕自打登基,后宫嫔妃寥寥。后来有位云州的公主前来和亲,一把弯刀吓退了后宫本就寥寥的嫔妃。李枕不知为何,直接遣散了那些嫔妃,命他们各自再嫁去了。
顾容回来笑得前仰后合,他说我没开个好头儿,李枕后宫那些个莺莺燕燕整日琢磨着走我的老路,出去跟谁一生一世一双人。逮着个机会,跑的比逃兵还快。
对此,我不以为然。我觉得他们绝对是叫那云州公主给吓的。传闻公主好武,更好跟人比试,一把弯刀随身带着,见着顺眼的就比划两下。那后宫嫔妃都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谁受得了这个?于是逮了机会,急忙四散去了。
李枕说他疲于选妃,于是多年来后宫就云州公主一个妃子。自然,她便成了皇后。起初,朝中那些老顽固是不同意的。异族女子成为皇后是前所未闻的事,他们认为如果这样,那将来的太子就会有一半的云州血统,中原的血液将被改变。
闻,彼时那公主在后宫听说了此事,气得又掏出弯刀,大吼道:
「我云州血统带着天神的祝福!若不是和亲,你当我愿意分享这天神的祝福?!」
因为李枕的坚持,群臣也不再反对。毕竟他们反对也没什么用。
其实已经很久没人提起,我曾是云王侧妃的事。可云州公主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还听闻已故去的太子妃,被追封的敬贤皇后,生前与太子李枕感情甚笃,于是便来我府上打探消息,问了一堆一堆李枕的喜好、并上那位皇后的故事。
末了,我曾问她:「你爱圣上么?」
她脸骤然红了,口中却满不在意道:「不爱。」
「哦?」我笑了:「那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她支吾了半天,挑眉看着我:「他喜欢什么我就讨厌什么。他喜欢的人什么样,我就偏不要变成什么样。」
我又笑了。她大抵不知道,她如今这样子,活脱脱一个女版的顾容。
后来我说给顾容听,顾容却觉得,比起他,她更像我,年轻时候的我。
「年轻」二字气得我大脑充血。一个飞脚,踹得堂堂将军嚎啕大叫,连连告饶。
日子如此平静而幸福,一晃,我嫁给顾容已经数年。
这数年里,我已经连生了好几个儿子。头胎是对双胞胎男孩儿,顾容与我都十分高兴。可接连几个都是儿子。我便开始怀疑,景安侯府是让什么人作了法的。
我喜欢女孩儿,顾容也喜欢。于是我俩决定再与命运抗争一把。彼时,顾容的爹和娘已经放宽了心,整日等着下一个孙子出生。
所以,不负众望…我竟又生了个儿子。
可这孩子,顾容出奇得喜欢。说来奇怪,流着景安侯府的血液,我那前几个儿子竟都喜文而不好武,爱看书而不愿拿剑。对此,顾容是又气又愁,哀叹他这一身本领后继无人。可幺儿不一样,他不仅长得最像顾容,脾气秉性也最像他。当他抓周时候摸起剑鞘的时候,顾容差点乐得飞起来。
自那以后,顾容便十分喜欢带着幺儿去军营。为此,他爹骂过他许多次,说那地方戾气太重,对小孩子不好。然顾容不以为意,整日团着抱着,就连与属下商量军机,也曾任由幺儿在一旁玩耍。
顾容疯了,我可没疯。于是他手下的兵,便常年见着将军夫人在军营里撵着个孩子跑。
这日,我家老大前来告密,说幺儿又被他爹带进了营地。我气得来不及拍桌子,便往营地去接幺儿。
我一脚跨进帐内,正瞧见顾容手撑着桌面,侧头看着幺儿,一脸自豪。
再看幺儿,费力拎着把长剑,在地上拖来拖去。
闻声,顾容抬头望了过来,惊喜道:
「簪簪,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我哼了一声儿。随后指着幺儿道:「顾西枫你是不是疯了,他伤着自己怎么办?」
顾容笑笑:「放心吧,剑鞘他拔不出来的。」
说着,顾容打了脸。幺儿一屁股坐在地上,长拖拖拔出了剑鞘,而后踉跄起身,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盯着那剑,似乎都不认识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顾西枫!你…!」
我气得无语,立即向幺儿飞奔了过去。
还不等我奔过去,只见幺儿小手一挥,颤巍巍举起那剑来。
「诶呦…」我身子一仰,吓了一跳,怒目:「凛儿!把它放下!」
可惜,我幺儿和他爹一样,就不是个听话的主儿。
幺儿晃悠悠举着剑,给顾容也吓着了,顾容刚要过去夺剑,却见幺儿的手胡乱挥舞着,好似在学他爹。
那不得不说,我家幺儿确有天份。那两下舞的还真有点儿意思。可下一秒,幺儿回过身,向前狠狠劈了下去。
我与顾容皆愣住了。
顾容身后,大周的山河图骤然被劈成两半,而我家幺儿看着他爹,憨憨笑了起来。
愣了数秒,我飞奔过去,扔了那剑,一把抱住幺儿,瞪大眼睛看向顾容。顾容微微启唇,许久也只是蹙着眉,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我知道,他也想到了我想到的事。
我的幺儿,手持长剑的幺儿,是我与顾容的第六个儿子。
[六子出,天下亡。]
[周国气数将近,而手持刀剑者将建立新的帝国。]
我脑子嗡嗡作响。
虽说正是晌午,可寒风阵阵,比往常的夜里都要阴冷许多。帐中死样沉寂,一时无言。
许久,我咽了口唾沫,声音瞬间沧桑了许多:
「顾西枫…你说…现在让他装成女孩儿…还来得及么…」
(作者:大漠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