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若说宫斗，电视剧上只是小打小闹，多数时候不合规矩。等合规矩了，又展现不出实际中十分之一的惨酷。真正的宫斗，就是吕后和戚夫人，抑或阿武与萧、王。
吕后同戚夫人的仇，和自己的儿子刘盈有些关系。刘盈仁慈软弱，刘邦很不喜欢。戚夫人的儿子如意却同刘邦年轻的时候一样，刘邦觉得「如意像我」，屡屡想要废掉刘盈。这让戚夫人萌生出了非分之想——让皇帝改立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如不是公卿大臣上谏阻止，事情险些就成了。
如此，刘邦一死，戚夫人母子的厄运也就来了。刘盈当上皇帝以后，吕雉自然成了太后。本着普通胜利者的基本素养和一般格调，她把戚夫人囚禁在了永巷，令她剃了光头，脖子上戴上铁箍（钳），做舂米的劳役，从天没亮一直干到太阳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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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铁颈锁，即钳，一指粗的铁棍弯成马蹄状，两端折卷成孔，插入一根方铁棍，其两端向不同方向一折，便不可摘下，多数奴役终生没能把颈锁取下。《侯马战国奴隶殉葬墓的发掘——奴隶制度的罪证》，《文物》1972 年第一期第 64、65 页）
虽然如此，吕后还是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赵王和他母亲的反扑，她特意令人注意戚夫人母子的动向，就是要抓到戚夫人母子造反的证据，在一年或两年内置之于死地。戚夫人成了阶下囚，从事繁重的苦役，不免心生悲戚，她埋怨道：「儿子还是王，母却成俘虏，终日里舂米舂到日薄暮，常与死亡伍。母子相隔三千里，又该让谁告诉汝？」
吕后得知，勃然大怒，骂道：「还想靠你儿子翻盘吗？！」于是，招来在封地赵的如意，意欲杀害。刘盈知道母亲要弄死弟弟，没等弟弟进宫，便亲自外出迎接到宫里头，日夜与如意同居，不让母亲有杀死他的机会。可时间久了，未免疏忽。有一天，刘盈外出打猎而如意在睡懒觉，终于被吕后抓住了机会，派人把如意给杀了。杀死赵王，戚夫人便永无翻盘的可能，接下来，便可以用任何自己能想到的惨虐方式来对付戚夫人了。
她虐杀戚夫人的方式就是「人彘」。吕后做的「人彘」，在中国酷刑史上的知名度从未跌出过前几名。其恶劣的程度、残酷的水平，简直骇人听闻。
众所周知，所谓「彘」，就是猪，所谓「人彘」，便人不像人，猪不像猪。
那么，人怎么可能变成一头猪呢？
无论是《史记》，还是《汉书》，都明确地记载了「人彘」的具体做法，乃是「断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许多人对人彘有疑惑，最常见的问题，就是把人的手脚砍断，不是会流血过多而死吗？去掉手脚和眼珠，人就像猪吗？到底哪里像猪了？
这个问题还要一一来解释。
首先，吕后是要虐杀戚夫人，便不会令戚夫人那样容易就死掉。她断掉的是戚夫人的手足，不是胳膊与大腿，并不会砍断肩下三寸及胯下五寸，大约只是在手腕和脚踝上不远处截断。这是模拟自远古以来就有的「断手」和「膑脚」的酷刑，孙膑的膑足之刑，从前的人多有误解，以为是挖掉膝盖骨。其实到战国时，膑已指去掉双足，故而才会有「膑足」「膑脚」「刖刑」等不同的说法，其实都是指去脚。在代表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洛阳矬李龙山文化遗址中，墓里的死者就有被剁去双足者。一直到明清时代，依然有生前被截了足的奴隶。在大多数时候，去足是以踝关节之上为限，少数去掉的是膝盖以下。施加酷刑时，往往不用刀，而用锯。《鲁语》有注，「割劓用刀，断截用锯」。其腿脚身躯被固定住后，由另一人持锯拉截，对受刑人来讲，过程相当漫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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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宝鸡市南郊茹家庄西周遗址出土方鬲上的刖刑守门奴隶，缺左足，断右臂）
如此一来，戚夫人四肢的末端，就形成了四个较为整齐的削口，加上小臂桡尺二骨、小腿胫腓二骨在顶端的模样，就和猪蹄一样了。人没有了手掌还可以站立，但没了脚掌，想要挪动，便只能四肢同时着地。这是做成人彘的第一步，不过只是形式上略微像一些。
有人问，手掌和脚掌被去掉的人，会不会很快休克呢？如果任其流血，过一段时间就死了啊！实际上，秦汉时期，伤科已经较为成熟。在军队行军打仗和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有无数伤折跌打的情况，医者和士民都积累了续接和止血的知识。被人削下耳鼻，或斩断手脚，如断下的还没变凉，都有续接和止血的办法。至于保证断手脚而不死，相对来说更加容易。否则，那些在商周及以前「或断手，或断脚，或断手脚，或截鼻，或断耳，或断耳鼻」的刑罚，何以同死刑做基本的区分呢？出土的文物中，又何以会出现刖刑守门奴隶的形象呢？
光是形式像还不行，随后，吕后让人挖掉了戚夫人的眼睛，烧聋了戚夫人的耳朵。这是做人彘必不可少的手段，因为要配合最后的「使居厕中」，就需让人丧失听力和视力。而其中最关键的操作，就是「饮瘖药」。
瘖药或称喑药，这东西使人变哑。喑药不是民间传说中的耳屎或蝴蝶粉，而是某些草药和矿物质，它们可以致使人类永久失音或暂时性失音，譬如鲜半夏以及黄山豆根。唐安禄山反叛时，想要让王维担任他的伪职，「（王）维服瘖药以拒，被拘」。王维因为不想就任，就喝了喑药让自己暂时变哑，装病拒不出行。说不出话来，还怎么居堂办公？但安禄山认为王维出任的意义很大，因此王维被关在污秽屎溺的监狱十个月，最终刀架在脖子上，被逼着去办公了。这成为王维这个洁癖狂一生中少有的污点，光复后，他也常常为此自惭形秽。
戚夫人是个爱干净的人，但现在，她就要被扔进厕所里了，不会再有什么尊严。她的耳朵已经不能听见，眼睛已然看不到，嘴上还不能喊疼，无法站立。被扔在「厕中」，就要在「厕中」摸爬。
「厕」是个污秽不堪的地方。有些人对这个有误解，听说过「厕」是指「一边」，就以为所有的「厕」都指「一侧」。苏轼在笔记中嘲笑汉武帝「踞厕见卫青」，说他们一个擅长拉屎，一个擅长舔痔，待在一起简直各取所需。有人理解错了这句话中「厕」的含义，认为「汉武帝很亲昵卫青，在一边见过他」。如果把此处的「厕」理解成「厕所」，似乎更说得过去。唯汉武帝亲昵卫青，故而极为私下的场合也同他见面。
戚夫人待着的「厕中」，也是厕所的意思，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古时的厕，与猪圈同为「溷」。厕所即是挖出的一个方坑，上面用木棍架着石板，人蹲在石板上，往里面拉屎撒尿。坑中半是黄汤屎尿，俗称粪坑，连通猪的生活区域，即猪圈。大粪坑直接通向圈内，人粪混同猪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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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明器溷。「溷」即是厕所和猪圈的意思，在古代以及近现代的中国农村，猪圈和厕所是混合在一起的。厕所茅房在上，如图右上茅屋，位置较高，故人去厕所称「上茅房」。粪坑在下，直接就是猪圈，或在另一侧较高位置为猪圈，同茅房登对，猪可以由台阶直接下粪坑）
曾在农村待过的同学，都应见过猪拱粪。猪拱粪坑时的场景大略如下：大粪因为有尿的浸泡，格外泥泞，猪奋力地用四肢在粪水中拱动，鼻子「嗯嗯嗯」地哼着，偶尔还会用鼻子插进粪水里，半身都挂着灰黄发绿的屎。猪喜欢吃屎，人在茅房里拉屎，猪就在下面吃。
为什么没有劓鼻让戚夫人丧失嗅觉，没有割掉舌头让戚夫人丧失味觉呢？因为就是要令她尝一尝粪坑里的大粪，闻一闻茅房里的恶臭。宫里可能并不养猪，但茅厕下的粪坑是有的，混杂了各种人粪便尿液的粪坑，要比单纯的猪粪恶臭难闻得多。把人投进去，让她在里面爬，她瞧不见都有谁，也听不到周遭的声音，只觉得恶臭难当，想要骂人，或者求救，甚至求饶，却只能发出「嗯嗯嗯」的声音。在粪坑里用四个蹄子乱拱，口鼻恰好顶着屎的一个东西，不是「彘」，又是什么呢？
吕后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迫不及待地要与人分享她的战果。几天后，她叫来自己的儿子，让儿子见识一下自己的成就，顺带想锻炼一下儿子的抗击打能力，认识一下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刘盈来了，这位十六岁的新当上皇帝的仁君，并看不出茅坑里是什么在动，还问：「这是什么？」等知道是戚夫人后，登时三魂少了二魂，大哭一场，竟一病不起，直至一年后都没下得来床。
吕后的教育失败了，儿子崩溃了，成了一个废人。从那以后，刘盈开始怀疑人生，是的，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可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的儿子。等病好了，日夜饮酒作乐，不再听政，七年后便驾崩了。
戚夫人在沦为阶下囚之前，拥有倾国倾城的姿色，哪里知道未来会变成这副令人看一眼就会发疯的模样。
对于仁弱的惠帝刘盈来说，目睹自己认识的人变成这副模样，本身就是一种酷刑。吕后太过强势，要把最丑恶的东西直接㨃在他面前让他说感想，把他的朋友杀死，往人身上泼粪。他无法与母亲抗争，面对吕后的强势和狠戾，无能无力失望绝望，他躲不开，最后选择自秽了此一生。
和吕后的「人彘」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武则天的「骨醉」。
武则天宫斗获胜以后，对王皇后和萧淑妃实行了骨醉。她学习吕后做人彘的办法，将二人砍断手脚，投进了酒瓮。把人扔粪坑里可能并不符合武则天的想法，她没有使萧、王聋哑，反而让她们在酒瓮里被酒辣蜇得惨叫不绝。在此之前，她已经命人打了她们一百杖，而八十杖，就足以令一个健康的男子血肉横飞、屁股上的肉脱尽，所谓「选隶役所执大杖，杖之八十，臀肉尽脱」。需知，女子应笞而男子得杖。在实际操作中，尤其是到明清时期，无论男女，多去衣受刑，裸露屁股，有女子因此而羞愤自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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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清代杖刑）
萧淑妃与王皇后本已经受尽了皮肉之苦，末了还被砍断手脚，这时候再用酒水浸泡骨肉，其痛苦可想而知。就这样，她们竟然还活了好几天。临死前，萧淑妃诅咒武则天：「愿阿武为鼠我为猫，生生世世扼其喉。」
尤可见阿武之酷，萧、王之恨。
不仅如此，武则天还给她俩改名，要令萧淑妃和王皇后永世恶臭，不得翻身。她特别给萧淑妃改姓「枭首」的「枭」，给王皇后改姓「蟒蛇」的「蟒」。
这么做为什么呢？如果武氏可以一直当国的话，那么在武家天下的著作和各类史料中，萧淑妃和王皇后就只能被称作「枭庶人」和「蟒庶人」。正如李氏朝鲜光海君的宠妃，她在史书上只有一个名字，叫「金介屎」。介屎者，狗屎也。所谓杀人，诛心。一世，两世，至于万世，给她永远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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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朝鲜通史》178 页）
该不该把政敌弄成人彘呢？在文明世界里，这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可一旦凶刃在手，大权在握，没有人可以阻拦，就往往会发生这样的事。人彘失去了他的尊严，制人彘者信道、学佛，素食、禁屠、造佛、祓禊，也无法抵消这件事对人文的伤害。
人彘酷刑，在任何朝代、任何环境下都是惨无人道的。无论是吕后，还是武则天，都因这样玩虐他人而遭到后世的指责，尽管她们在政治上有这样那样的建树，但无人不说她们毒辣狠戾，于国则开国承运，配天而出，于普通人，终不能免去对他们的忌怕，她们性情的变态也跟着对别人的酷虐永留史册。
甚至她们自己，也尝到了施虐的恶果。诸武踊跃喧嚣，渐至跋扈不可一世，也就不再忧虑未来的事，被反扑后死亡殆尽，只留下隐居深山、谦逊怀德的武攸绪。十多年后，吕后的幻觉里出现了那只名叫如意的苍狗，给她制造了巨大的恐惧，直至疾病耗尽了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