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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马

——2012 年 3 月 3 日,张菁赶在二十四岁的年初把自己嫁了出去。

婚礼她没有通知我,我却比谁都清楚这个日子。

1.

可能张菁也没想到,十年后的我仍然是精神抖擞的孤家寡人。

期间也相过几个对象,有感觉不错的,但不是我家里人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家里瞧不上我。

谈婚论嫁成了上称砝码的生意,这让我措手不及。

到了岁末年关,各项工作都进入考核阶段,许多没完成既定目标的开始找补。

那阵子接连下了几场雨雪,把整个小城弄得泥泞不堪。我跟着乐哥这一队每晚凌晨去各个场子突击检查。

场子收到风声,胆子小的闭了业,胆子大的灯下黑。乐哥在车里望着按摩城的门店笑骂,「赚钱没够的操行。」

乐哥大摇大摆走在前面,胸前警号熠熠生辉,身后跟着我们四个缺斤短两的辅警。

大堂经理见到我们几个不以为意,不慌不忙迎过来。可在看到乐哥的胸牌时瞬间换上笑脸,热情拉着乐哥往办公室喝茶。

我们制服虽然都一样,但少了那排警号就是矮人一头。

乐哥把脸一沉,「叫你们的伙计和技师都到大厅里来!」

经理一边应承一边让手下打电话找关系,乐哥凑近经理,眼睛却看着别处,「年底任务重,这次行动就是老板安排的,别没事找事。」

经理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会儿,颇为失意让手下挂了电话。

乐哥在外喜欢称呼领导为老板,特别匪气,为此挨了几次批评也不长记性。

场子里还算配合,不多时客人就陆续往外走,技师和小弟们也都开始往厅里集合。

有喝醉的顾客在门口跟门生推搡起来,一个小弟溜过来跟经理报告,「327 的客人想逃单。」

循声望去,两个醉汉踉踉跄跄冲这边高声叫着,「几把破店能开就开,没本事趁早关门!」

经理杵在原地左右为难,乐哥对我使个眼色,「装车里带回去醒醒酒。」

经理见状更不敢怠慢,亲自到里面清点人数去了。

大厅正对着门口,折腾完那俩醉汉回来时技师和小弟已经分两排站好,余下的兄弟正挨个问询。过堂风吹进来,技师衣衫单薄,有几个冻得已经站不稳了。

我把门掩上,放哨的门生吓得瑟瑟发抖。我安慰他俩,「没事,就是例行检查。」

乐哥在一边吸着烟划手机,见我回来低声安排,「挑几个带回去,连夜写个报告这档子事就算完了。」

于是最后挑了两个技师和两个小弟,外加这个经理和俩醉汉,跟我们一起回了所里。

出警的依维柯颇为陈旧,行驶起来各种噪音不绝。俩醉汉鼾声四起,留下那五双眼睛在黑暗的车厢里提溜乱转。

有个女孩小声打了个喷嚏,车子路过一座跨桥,姜黄的路灯从油腻的车窗扫进来,照拂在女孩露肩的吊带裙上。车里虽然开着暖风,可我这样全副武装的男人都禁不住脚心生寒,更何况这些露胳膊露腿的技师。

我有心脱了我的外套给她穿,又怕同事觉得不好,就冲那个仍然僵着笑意的经理瞪眼,「缺心眼啊,你的人都快冻死了你不管啊?」

下车时那女孩披着经理的西装,路过我身边时忽然驻足,怯生生抬起眼望着我说了声,「谢谢大哥。」

2.

年后个人考核结果下来了。我和乐哥被那醉汉追着投诉,一个没了优秀一个差点开除。

乐哥请我吃饭,特地拿了两瓶水晶剑。我俩互相压惊,半天乐哥才说,「这次多亏了你家老爷子,我才没被开。」

我也挺郁闷,本来这次拿个优秀的话,来年我爹找找关系,说不定就把我这个辅警的身份给转正了。这下倒好,不但没了张嘴求人的资本,还差点背个处分。

酒过半斤,乐哥才不情不愿嘟囔,「其实就那杂碎,你不动手早晚也有人治他们。」

我盯着酒杯说不出话,想着当晚的事。

那天带回来的五个人由两名正式干警做笔录,我在一旁负责维持秩序。

我拿了值班的毯子给那女孩,正好被醒来的醉汉看见,于是嘴里开始不清不楚。同事过去劝诫一次,但那人反而更加来劲,嚷得整个拘留区的人都以为我和这女生有什么。

不少被关的嫌犯从梦中醒来,幸灾乐祸趴在窗边看热闹。

乐哥气冲冲赶过去,指着那人鼻子骂,「我跟你说,这里是派出所,不是你们家!」

那醉汉就笑,「我他妈知道这是派出所,你还能打我不成?」跟着一口一个「婊子」、「荤活」骂将起来。

那女孩止不住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不住跟我说,「大哥,我们店里真的没那种服务,你别听他乱讲。」

我连连说知道,可那醉汉怕我听不见,扯着嗓子喊:「老相好是吧?听说你们警察去玩都不要钱,真的假的啊?」

我抬头和女生四目对上,她像个胆怯的小兽,彷徨又不知所措。

因此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邪火,我两步赶过去踹了那男的一脚。

这一脚连见多识广的乐哥都愣住了,他本能地先抬头看监控,随即反应过来抱住我,在此空隙内我又接二连三踹了几脚,仍难以压抑心里那份怒气。

监控把我逞凶打人的经过拍得清清楚楚,乐哥为我背了领导责任,要不是我爹四处舍脸求人,怕是我和乐哥都要收拾包袱滚蛋了。

像我这样影响风清气正的临时工,没什么比开除更干脆利落的了。

我端起酒杯跟乐哥说,「那种混蛋以后再碰见还得打,见一次打一次!」

乐哥伸手过来捂我的嘴:「你可拉倒吧!你走得起,我可走不起!你大不了不干了,回家还是你的阔少爷——我四十五六一把年纪,要是这碗饭砸了,再想去别地儿从头干起那是绝逼没戏啊!」

说着他把那杯一两三钱的白酒一口闷了,仿佛要和我一言为定。直到我也喝干净,乐哥身上的怯懦才逐渐散去,昔日那呼风唤雨的乐哥灵魂归位,我们才又说笑起来。

3.

笔录最后还是做完了。

女孩叫谢文瑶,和不少来这里做过笔录的女孩一样,辗转过许多生计,最后在熟人的介绍下按摩洗脚。

女孩的履历乱七八糟,却干干净净,越发让我觉得那通拳脚没白打。

其实我们也就走走程序,按要求检查到位、巡查到位、教育到位。我年底想争取个优秀名额,乐哥想混个正股待遇,不然谁愿意在这寒夜里板起脸来做这等遭人记恨的活。

天亮临走时谢文瑶恳切对我邀请,「大哥你要方便的话我请你吃饭。」

那醉汉也做完了笔录,正对着手机咆哮投诉。我听得苦笑,对谢文瑶说,「大哥不方便,你早些回去吧。」

我爹知道这事以后扬言要把我送回老家务农去,我在舅舅家躲了三天,直到家里人把事摆平才敢露面。

亲己朋情听说了便来劝我,「你说你犯那浑做什么,老老实实上个班,回头给你转个正,过几年再提个干,多好的事啊!你这么一闹,前程毁了不说,都这把年纪了怎么找对象啊!」

张菁的音容笑貌忽然一闪而过。

我暴躁起来,「临时工怎么啦?没警号又怎么啦?不还是你们让我干的?」

那天我在心底暗暗赌誓,我非得靠我自己的本事考上编制,不然他们总是摆出一副吃人嘴短的样子来说教我。

如果百尺竿头仍要更进一步的话,我还希望可以也通过自己的努力找个对象,越快越好的那种,最好张菁接孩子放学时从旁人口中听说我闪婚的消息。

张菁肯定会在那个猥猥琐琐的小祥面前故作坚强,不让她老公发现异样。然后她开始多方查证,找出那个尘封多年的诺基亚 7610,以及那个坏了指针的万能充电器,费了很大功夫才折腾开机。

她在通讯录里一页一页搜寻那些久未联络的江湖朋友,看谁和我俩有过共同交集,谁又可以联系过后依然波澜不惊影响不到现实生活。

她偷偷摸摸好几天,终于还是确认了我这个自暴自弃的消息。在她看来我应该不是这种意气用事的人。

那一瞬间她该是悲怆不已,因为她对我有所亏欠。她也理应对我有所亏欠。

张菁这一生对别人都秉承先来后到的公正,唯独在我这里少了一份公平。

我在彼此最好的年纪陪伴着她,做她的第二梯队,做她的知心好友。我们一起抽一支烟,听一首歌,喝一夜酒,三三两两两两三三在一起纠缠好些年,却没办法去过一场需要很多年才能过完的家家。

可是张菁始终坚信,既然一开始选错了人辜负了我,那么今后即使与我在一起,仍旧无法弥补人生中亏欠我的那一段。

因此她不能为了自己享有爱情而接受我,那样对我不公平。

怎么说呢,就他妈离谱。

4.

说来惭愧,除了张菁我几乎没和任何女人打过交道。

高进总拿这一点取笑我,说我长得人模狗样的却在这方面是张白纸。

而他比我强得太多,每次喝酒到了下半场,在座所有人都要听他翻来覆去讲那些意难平的情史。

起初我以为那些都是他故意编撰的,可是听得多了才发现每个人每个细节他都记得丝毫不差。

高进难得成为那个朝秦暮楚又一往情深的渣男。

他也结了婚,和我一样在事业上郁郁不得志。共通点是我们的单位对外说出去还都挺响亮,响亮到但凡听到这一府两院的名字,就连卑微打杂的我们也跟着高贵起来。

高进常跟我说,「男人,你得先成家,再立业!」

他说这话时捂着裤裆,肥胖的脸上依稀带着年少时的坏笑,「你得先管住这几把玩意儿,干起工作来才几把能心无旁骛。」

跟着他开始对我描绘他的大展宏图:「我啊,这辈子就想安安稳稳混个日子,并不想做多大的官。」他夹着烟呷着酒,眉宇间一股处级干部的模样,「我二十八先提个副科,等三年先不着急,让那批火急火燎要提拔的先内耗一下——等个三五年,我三十三岁左右再找找人,提个正科,完了就安心度日,到我正科满十五年职级并行自动转个副处——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说完这话时他喜上眉梢,好像明天就要退休,今夜只是在总结风急浪高的一生如何平稳着陆的一般。至于他这微微一笑一笔带过了多少尔虞我诈和腥风血雨,那我就不知道了。

高进跟我说,「挑老婆你得会选——就拿你说,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找个女的结婚。你们政法系统本身竞争就激烈,单凭你爹单打独斗能送你到哪个庙里?你们家还搁这唱独角戏呢,人对家早就全家齐齐上阵,所以哪辈子轮得到你当官!」

我听得厌烦,岔开话题,「你选得老婆怎样?」

高进摆摆手,「胜在贤惠——咱不说她,还是说你——你说什么也得找个同系统的老婆,你老丈人得是这块说得上话的领导才行,最起码跟你爹平起平坐,要是运气好点儿能大你爹个一官半职,你个逼下半辈子就稳了。」

「我爹倒对我找对象没啥要求。」

高进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乱颤,「你爹那是先晾晾你,说是放你自己去找,让你自由恋爱,最后你老小子兜兜转转白忙活一场,他们这才假装勉为其难的帮你安排。你想想,这世上哪有不给儿子修桥铺路的爹啊!」

我快速检索我爹在我历来生涯里扮演的角色,除了是一个经常穿着制服且日夜加班忙碌的人以外,并没有几分像高进说得这样人情世故。就连毕业给我安排工作他也决不允许一步到位,就弄了个临时工让我体验生活,说什么逢进必考,倒是家里的亲戚和高进一样乱操心的比较多。

高进见我迟疑,又跟着说,「实在不行你就先上网找找,搜一搜同学,查一查家世,保不齐有那六神无主的宝贝等你采呢!」

我看着眼前的高进,觉得他越发比去年又胖了些。我记得他小时候特别张扬,爱说笑打闹,豹子性格野狗脾气,一副仗义疏财的少年游侠,怎么看也不是今天这个肥头大耳一脑子投机倒把的油腻模样。

末了,高进结了帐,搂着我嘿嘿直笑:「酒菜我请,接下来玩花活可要你当家做主了!」

5.

高进话里有话,不断暗示要去商 K。他伸俩手指头在我面前晃荡:

「你找一个,我找一个,再来个果盘,几打啤酒,满打满算花不了这个数。你要实在钱不够,酒水咱俩 AA。」

一想到在 KTV 里曾经和张菁共同经历过的种种就难免伤神。

我挣脱高进,「不是钱的事儿。」

他恍然大悟,「就是说呢!我听别人都说,干你们这行的去那地儿都不花钱,难不成今天要带我吃霸王餐?!」

想起不久前揍得那个醉汉,我对这种话是无比反感。

我拉下脸来训他,「以后不管什么场合都不要乱说这种话,要是被我同事听到了估计当场就得打你。」

高进现在的状态和那醉汉并无两样,好赖话听不进去,非得潇洒快活。就在一或两个小时之前,他还信誓旦旦跟我讲男人成家立业和管住几把的重要性,没想到两个或一个小时之后,他立刻就推翻自己的豪情壮志,说什么今晚也得放松放松自己的几把才行。

衡量再三,我只能带着人狗不分的高进去相对正规的店里按摩。

在手机上特意找了个干净整洁的店,便一起打车去了。高进推门就问前台:「你们这有特殊服务嘛!」

接待的姑娘人都傻了,我扯着高进的后脖领骂,「你疯啦?信不信你声音再大点儿你老丈人直接从隔壁出来抽你俩耳刮子!」

高进稍微收敛了一些,深一脚浅一脚边走边抱怨,「怎么来这么素气的地方啊,比白菜豆腐都素。」

进了包房,我俩双双躺进沙发床里。高进上下摸兜,扭过脸来问,「你带烟了没?」

「早就戒了。」

高进「嘿」一声就起身穿鞋,我拦住他,「你干嘛去,服务员马上来了。」

他看都不看我,「我可没你那么绝情,能把烟戒喽。」

技师来的很快,两个女孩端着木桶柔柔问候,双双来到我俩跟前。高进对身前的女生吩咐,「哥下去买包烟,这就回来。」说着风风火火去了。

我的技师试了试水温,伸手就要给我脱袜子。高进的技师在旁拍了拍她,两人低声过了句话,便交换了位置。

我以为人家姑娘嫌弃高进油腻,也没放在心上。很快高进又火急火燎回来,自己把鞋袜仍在一边,迫不及待点上了烟,丝毫没有察觉技师已经换人的事情。

跟着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说起那些单位里的厮杀争斗,越是当着外人越说得起劲,哪个领导什么背景,这个领导什么来路,他一个赛一个门清。似乎这种事嚷嚷的越多,就越显得他也是权力核心的人物一样。

烟味在小屋里盘旋起来,我们三个都暗暗咳嗽,唯独高进云里雾里,悠然自得。

洗完脚女孩把我翻过来按摩,纤细的手指犹如铁蜘蛛,在我后腰徐徐往上爬。高进在旁嬉笑问他的技师,「我的肾功怎么样?」逗得那女孩咯咯直乐。

就听的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悄声说,「大哥你平时坐得很多吧,腰都硬了。」

我一个激灵,趴在那里楞了半天才记起这是谢文瑶的声音。

6.

包厢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女孩们张开十指,在我们五花白肉的肥膘上敲敲打打。

我的脸燥红,庆幸是趴在那里。高进开始承受不住,慢慢哼唧起来。

为了掩饰尴尬,我别过脸骂高进,「这会儿怎么肾不行了?」

高进的脸埋在沙发里透不过气,嘿嘿直乐,「你太抠了,要是舍得多花点钱,我这就好起来了。」

他的技师默不作声加了力道,高进怪叫一声,逗得谢文瑶笑了起来。

高进仰起脖子转过来看谢文瑶,看了好一会,止不住夸赞,「妹妹真漂亮,等下加个微信啊!」

谢文瑶手下不停,笑着回应,「那得问我老板答不答应。」

高进愕然,「谁啊,老马啊?」说罢哈哈大笑,「那你先加你老板,回头再让他推给我。」

谢文瑶顺势就问我,「大哥,待会儿别忘了加微信啊。」

我羞红了脸不敢作声,这时谢文瑶拍拍我的大腿,示意我转过身来。

我躺在那里,和谢文瑶四目相对。虽然旁边有高进和另外一个陌生女子,但她此刻这样居高临下的看我,仍然让我止不住的心神狂乱。

铁蜘蛛沿着我的小腿不急不慢朝大腿方向爬,我闭上眼想要假装轻松,可越是这样注意力越被铁蜘蛛勾了走。

谢文瑶的手轻轻重重起伏跳跃着,好几次和我的小马擦枪而过,我绷紧了身子,片刻就觉得汗涔涔湿了后背。

我开始有点后悔和高进坐了双人包间。倘若此刻我选的是一对一,那么说不定我就要一把拉过谢文瑶的手,又要和她四目相对互相望上一会儿。如果她不反抗,我想我会试着亲她一下。

屋顶的灯光透过眼皮渗进来,隐约感觉灯光被一团黑影来回遮挡,谢文瑶和面一样揉搓我的胳膊。我尽量放缓呼吸,这才不会暴露我可以闻得到她裤子的布料味。

恍惚间又记起曾经无数次和张菁也有如此这般的亲昵举动,可是那时的我太义正言辞了,错过了男女之间本该存在的一触即发。

谢文瑶见我表情不自然,手下开始加重。

「痒痒吗?」

我使劲摇头,她以为我嫌弃她力气小,自己的技术得到轻蔑,那铁蜘蛛顿时变成钢筋,根根扎进我的肉里。

我痛苦不堪,又不想像高进一样没出息吱哇乱叫,咬着牙坚持下来。

同时坚持下来的是多年来我对张菁一如既往的克制。在许多个惆怅不寐的夜晚,我都在后悔当初为何就不能对她放肆一把。

即便因为我的无礼冒犯而惹得她不高兴,继而再也不想见到我,那么最坏的结果无非和现在一样罢了。

——而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

万一张菁不反对,在那无数个日日夜夜独处中,她会不会在我亲了她之后也礼尚往来一下?

至于她心里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和往后的日子里也会不会像我睡前想她一样辗转反侧想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总归是不会再见了。

这让我在多年以后回首往事的时候慢慢确信,这世上确实是有求而不得的命中注定。

7.

临走时谢文瑶要加我微信,我就留了手机号给她。

把高进送到家门口时他已然忘记了前面的事,勾肩搭背又缠着我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才醉醺醺回去。

我曾反复确认当晚去的并不是之前检查的店,却不料仍然会和谢文瑶碰个正着。

她的朋友圈里鲜少有自拍,这使我一时半会竟想不起她究竟长什么样子。

我从上到下一条条翻过去,谢文瑶的生活像一个退休老头,朋友圈里都是些养花养草心得,超市抢购指南,网购优惠政策,时不时还穿插一条两条震惊体的万转文章,看得我忧国忧民。

我想如果我是网警的话,我第一个要解救的就是谢文瑶这般无知少女。

想到这样不谙世事的女孩被我搭救上岸,从此过上幸福生活并传为一段佳话,这使我不自禁开始描绘我俩在一起后的日子,但随即被无数苛责的目光刺醒。

我坐在床上,像个失去机能的病人,为自己的冒失后怕不已。

虽然我只是个没有警号的临时工,但我的家庭摆在那里,巍峨泰山一般不可动摇。谢文瑶是那晚在寒冷车厢里瑟瑟发抖的野外小兽,若是被我的家庭发现她的存在,会被庞大无情的冰凉机器嚼得粉身碎骨。

我犹豫着要不要删掉她,可是酒意涌了上来。睡前我想先这样吧,直接删了挺不礼貌,屏蔽消息不再联系便是了。

第二天上班后问乐哥上次那个店的后续,乐哥忙得焦头烂额,一边抄笔记一边不耐烦,「能有个屁事,人家又没违规。」

我见他的学习笔记刚写了几页,硕大的字体胡乱塞满两三行信纸,就伸手在他本子上点,「你这样写,检查的时候不给过的,搞不好还要被拎出来当典型批评。」

乐哥停笔,呆呆出神,看了看自己手边崭新的手抄本,忽然发起狠来,「不管了!乱写总比没写强!」继而又奋笔疾书。

我旁敲侧击,「那些技师流动是不是特别频繁啊?」

「我哪儿知道,又没功夫去。」乐哥头也不抬,「你嫂子看我看得紧,别看我在外边儿凶得跟藏獒似的,在家我就一国美!」

「博美。」

「对对,管他什么美,反正都跟吉娃娃似的。」

回到自己桌前百无聊赖,想起高进的话,不妨先从同学同事之间搜罗看看。

听人劝吃饱饭,可是校内、微博、朋友圈逛了好一会儿也没什么收获。

我的同龄人正常点就该添二胎了,不正常的三胎也该上学了,哪里还有我什么机会。

后来高进问起,我就这样答他,听得他火冒三丈。

「咱们有个同学叫李夏的你还记得不,读博士那个,前阵子刚跟对象离了婚,现在正一个人单着呢!」

我讶异不止。倒不是女博士离婚多么惊世骇俗,而是这个高中时代几乎从未上过课的高进居然还知道有个叫李夏的同学。

我越发想笑,「扯呢吧,我都不认识什么叫李夏的。」

高进则更加张牙舞爪,「她爹处级干部,她从苏联留学回来的,有年家里一起聚餐加过好友,你等着——」

我正恍然时,接到高进推送的微信名片,是个风姿绰约的头像,叫做 Summer Li。

8.

然而李夏并没有搭理我,也没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我挺失落的,想来根据高进的脾气,在给我推名片的同时肯定就去找李夏推销我去了。可是到现在也没动静,大概是人家看不上我。

我有些唏嘘。在这场称斤论两的相亲规则里,向来只有互相家世不对付,还头一次遇到带有个人情绪的抵触呢。

都三十七八的人了,哪里还有什么主观好恶,三观端正四肢健全差不多得了,再挑挑拣拣同学孙子都抱上了,这边还在打听对方初恋是谁呢。

我又愤愤然。就算你是博士我是初中肄业,你那里好歹还离了一场婚呢,再怎么算也是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吧。

大家半斤八两,咋就提前嫌弃起我来了呢。

——乐哥拍我肩膀,「表情狰狞啥呢?」

「没,突然想起来我的学习笔记也没补完。」

乐哥凭空多了一个难兄难弟得意不止,拉着我往外走,「去吃点东西,晚上出任务。」

「又是例行检查啊?」

乐哥一反常态地严肃,「扫黄!接群众举报,今天晚上必须抓个现行!」

夜里风声大作,乐哥总算享受了一把正股级待遇。这次行动他全权指挥,带着一众兄弟们就把洗浴中心围了。

前后门都留了人,乐哥带我们往四楼冲。门生见状腿都吓软了,不知是该溜之大吉还是该去通风报信。

乐哥上前一把将门生掀开,「挡着电梯了。」

我们黑压压的制服在鎏金的电梯里杀气腾腾,乐哥高度紧张,随时准备应对各种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

他浑厚的背膀紧成一团,知道的他声色俱厉是给兄弟们提神壮胆,其实乐哥内里也充满惴惴不安。

私底下乐哥是个爱说爱笑的老大哥,一辈子勤勤恳恳,希望在系统里干出点成绩,不求光宗耀祖,只希望多年的早出晚归能换回老婆孩子的理解和尊重。

像扫黄扫黑这些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通常没人抢着做,得罪人不说,有的行动还充满未知风险。我们只是基层,不是市局,大多数人都想着做好本职工作罢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光和热去真抓实干。

乐哥就不一样。那天那两瓶水晶剑喝到最后的时候,乐哥有些惆怅,也有些迷糊,举着杯子似笑非笑,「四十岁了再干不出点名堂,这些年的早出晚归真就成酒囊饭袋了。」

在乐哥的指挥下,四楼贵宾区虽然乱成一团,但很快就被控制下来。一条条腰里裹条毛巾的男人从包间里出来,垂头丧气蹲成一排。而他们的露水夫妻则同样唉声叹气,凌乱穿着内衣在他们对面蹲下,有的文胸扣子都没系好。

场子的管理人员不住跟乐哥套交情,乐哥一手挡在经理身前,一手高举着经理的手机,「跟谁打电话都没用,先跟我们回去知道吗,这事是市长热线接群众举报转办的,全都记录在案,谁说也不好使!」

乐哥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不像是对经理敲山震虎,反而更像是解释给经理电话里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拽我裤脚,我低头一看,偷鸡摸狗的样子有些眼熟,我挣开他站到一边,没想到他又伸手来够我。

我以为这人没事找事,张嘴想骂,却竟然发现和赤身裸背的小祥撞个对眼!

9.

第一次见到小祥,是十年前和张菁从图书馆出来时。那会儿我们都在积极备考,听张菁说她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对象,没想到四分之一柱香之后就遇到了。

他站在路边,像浑然天成长在那儿的一样。和路灯、石墩、垃圾桶交通护栏生锈的自行车等等合为一体。

在我的认知里,张菁千挑万选的男朋友应该还是大上海那样,高到天上那种,所以张菁可以毫无留恋的离开我和我的人间。

但左右不该是眼前这个瘦小警惕的男生。要不是张菁闪过一丝紧张的神情,我真以为这男的是送外卖的小弟。只不过张菁这个表情太熟悉了,和大上海在一起的那些年,每一个来自他的电话都会引起张菁的诚惶诚恐。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张菁对每个男朋友都不错,就连跟前儿这个送外卖的,张菁都做到了一个女朋友该有的礼貌和虔诚。

——现如今小祥蹲在那里,像踩到了捕兽夹。他一只手勾在脑后,另一只手怯生生拉住我的裤脚。他的嘴角动了动,却把头埋得更低了。

张菁嫁给他以后,我们就相忘于江湖了。曾经在一起厮守的无数个日夜,张菁一股脑全都送给他了。

说来也奇怪,这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这一眨眼过来这么久,居然连一次偶遇的机会都没有。

小祥像是一条魔咒,彻底把曾经与我生活轨迹贴合在一起的张菁划开,此后再无交集。

我梦到过张菁许多回。回回都是她远远地走在我的前面,腰背脖颈特别笔直,像泛舟湖里的天鹅。遗憾的是我怎样也看不清她的脸。我明知道几步之遥就是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人,可是不管在夜里醒来几次,张菁始终在我面前朦朦胧胧,又远又近,触不可及。

但我竟然一眼认出了这个此时出现在扫黄现场的小祥。对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却比见过千千面面的张菁还要真实。

一瞬间我的内心狂跳——如果把小祥带回所里通知家属来领人,那么岂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见上张菁一面了?

曾经那个十八岁吃钉子都能消化、号称吃尽世间万物都不会长胖的张菁,现在到底是怎样高矮胖瘦了?那个咬着烟冲我坏笑,在 KTV 唱歌总要跟着原唱的张菁,现在是何模样了?

可是随着张菁的样子逐渐清晰,慢慢又击碎了我的喜悦。

那个处处争强好胜的张菁、先来后到的张菁、公平公正的张菁,若是知道他那不成器的老公,在娶到她这样天仙貌美的女人之后仍然来这种烟花巷柳自甘堕落,该是怎样离奇的震怒。

她会选择立即和小祥离婚?还是为了家里面子忍气吞声凑合过下去?

以我对张菁的理解,她会疾风迅雷般把小祥这堆垃圾扫地出门。像她这样快意江湖的人,绝不容许与污垢拖泥带水。

可是以我对我自己的了解,我知道我其实并不明白张菁。就像我永远弄不明白当初张菁为何会选择和小祥在一起。

我禁不住手脚发抖,乐哥在身后忽然问我,「愣着干什么?」

我看向乐哥的时候,小祥又垂头丧气瞄我一眼。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走廊里人声嘈杂,小祥紧闭着嘴唇,可我仍然可以听到他在乞求,求求你看在菁菁的面子上。

10.

——菁菁。

我至今忘不了张菁托着下巴盈盈笑着,「你啊,只会叫我全名,又像领导、又像同事似的。」

「他呢,木木讷讷的,可没人的时候就会『菁菁』『菁菁』这样唤我——活了小半辈子啊,第一次这么公主待遇呢。」

那一年张菁把烟戒了,这让我十分费解。她以前那么深爱大上海的时候也没有为他做这样矫情的事,和小祥在一起后却悄无声息下了这样的决心。

现在想来,可能那时候张菁就打算嫁给小祥,并且在不久后就要将怀孕生子提上日程。

我与张菁之间最亲密的举动,无非就是她吸了半支烟乏了,顺势递给我抽。如果这样也算间接接吻的话,我的荣宠该是比大上海和小祥加起来都多。

当我带着小祥从后门溜出来的时候,值守的同事只瞥了一眼,便佯装没看见我们,继续四下环视。

小祥惊魂甫定,从上衣口袋翻出一包皱巴巴的软皮烟,叼在嘴里哆哆嗦嗦几次都没打着火。

他见我看他,苦笑着解围,「风真他妈大。」

我伸过手去,「也给我一根。」

我俩就蹲在洗浴中心的后院闷不吭声抽烟,真是一番匪夷所思的景象。

小祥见我连连咳嗽有些不好意思,「我这烟不好。」

「咋,张菁不给你零花钱买烟吗?」

小祥嘿嘿两声,没有接话。他这包烟想来藏了许久都没抽完,烟叶都酥了,点燃以后格外呛人。

小祥不住看手机,屏幕里显示他叫的快车在不断接近。在挂掉司机师傅的电话后,小祥终于鼓足勇气,眼睛盯着地上的花砖对我道谢。

「哥,今天的事儿麻烦你了。」

出租车由远及近驶来,在见到前门数量不少的警车时明显踩了一脚刹车,继而才迟疑地靠近我们。

小祥站起身来迫切想逃,可见我没有表态始终不敢迈出去那一步。

我点点头,「回去别告诉张菁咱俩见过的事。」

小祥喜上眉梢,一边七零八碎附和着,一边向出租车快步走去。车门将要关上时我又冲他喊,「以后别他妈再来了!」

小祥隔着车窗冲我使劲摆手,然后那车一脚油门,如释重负跑了。

我瞧着地上的烟蒂出神。自张菁结婚后我也把它戒了,这世上少了一个可以和我分享喜悦的人,那我独自享乐则变得毫无意义。

乐哥电话打来,一肚子的不高兴,「以后碰上这种人躲远点,下不为例啊!」我又捧着电话说了好一阵子阿谀的话,乐哥才对我放走小祥这事既往不咎。

屏幕上写着凌晨三点半,我在清冷的街上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太久没吸烟,又乍吸了一手小祥珍藏的破烟,这时嘴巴里苦涩难耐,忍不住想干呕。我划动手机,心思却不在这里。张菁的说笑声若隐若现,一字一句都像刀子剜我的心头肉。

这时朋友圈一则看上去像限时抢购但怎么看都是骗局的分享吸引了我。这在我们这支队伍的朋友圈里是决计不应该出现的。

我点开谢文瑶的头像,犹豫几番,表情僵硬地问了句,「睡了吗?」

很快微信的提示音响了起来。谢文瑶反问,「大哥,去吃宵夜不?」

11.

我买了包黄鹤楼,在等谢文瑶的时候一连抽了两根,才稍稍缓和了些小祥那支破烟带来的糟糕口感。

这期间我暗自发狠,命令自己一定不要再婆婆妈妈,见到心仪的女子当即就要拿下,免得夜来梦多,先来后到。

可当她穿着一身素衣端坐在我面前时,我又成了十年前那个闷不吭声满怀心事的我,面对谢文瑶的再三追问也无法道出为何今晚看起来格外失意。

话到嘴边,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只好伸手又叫了四瓶啤酒。

谢文瑶挪了挪板凳凑近一点,「大哥,三更半夜你吃这么多凉东西,当心肚子给吃坏。」

坏就坏了呗,反正今天晚上我就算暴毙在这儿,张菁也只会担心他家那个贼眉鼠眼的小祥,不会记得半点关于我的种种。

我笑话她,「你看起来年纪不大,活得却挺养生。」

谢文瑶起身又拿了个玻璃杯回来,给自己也倒满啤酒。我想阻拦,却被她反笑,「说不定我的酒量比大哥还要好呢。」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笑嘻嘻把杯底磕在桌面上。这让我恍然见到了十八岁的张菁,也是这般天地不怕的豪杰气派。

我们又一起喝了几瓶,醉意不知不觉袭来,当我反省过来时已经稀里糊涂来到谢文瑶的住处。

那是临近长途车站附近的回迁区民房,屋内被横七竖八隔断成数个单间。谢文瑶房里只放得下两张单人床,床头之间摆着巴掌大的案几,上面都是数据线和充电宝,一根根龇牙咧嘴地接在一个硕大的排插上。

「我室友还没下班,你别拘着,坐这边我床上就行。」

谢文瑶拿了电烧壶去房间外面接水,我瘫坐在她床上倚靠着镂空的隔断墙,床尾勉强塞下一个带拉链的帆布衣柜,过季的小风扇和电蚊拍交织罗列在上面。

谢文瑶捧着一个画着米老鼠的马克杯回来,甜腻味充满房间。

「你喝奶茶不。」谢文瑶坐在我对面室友的床上,「家里也只有这个了。」

时间迭代真快,像我和张菁以前喝多了只能在路边报亭买些汽水解酒,在这样的季节只会喝得越发寒冷。现在这浓香滑腻的奶茶几口喝下去,周遭就暖和起来了。

谢文瑶枕头边放着一块山寨的平板,logo 和各大厂商都沾亲带故。

我盯着平板看,「拿它干啥啊,打游戏么。」

「看电影,有时候也看电视剧。不过电视剧看不下去,都是挑那种三分钟解说的。」

我有些失落。这些年在我看过的且记下的电影不超过三部,好容易有个可以卖弄的机会,偏偏脑袋里没有存货。

果然谢文瑶开始问我,「大哥喜欢看啥电影?」

我左顾右盼,深思熟虑,「泰坦尼克号。」

谢文瑶听罢恍然大悟,我跟着补充,「真爱至上,至死不渝。」

谢文瑶似乎没留心我说的那八个字,又拿出手机查看时间,「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事了?」

说着有意无意开始偷看我。

12.

和谢文瑶再三确认,开始她还遮遮掩掩不想说,后来被我吓唬一通全招了。她室友就在我们今天扫的场子上班,不出意外天亮前是回不来了。

谢文瑶从她室友的床上起身,来到对面挨着我坐下。

「大哥能救救我室友不?」

我挠头想了一会儿。

「硬要帮的话,也只能加塞走程序,该罚款罚款,该交钱交钱,顶多比别人早出来一钟头。运气好的话,楼下卖油条豆浆的还没撤摊,赶回来吃个早饭没什么问题。」

谢文瑶轻轻拍我胳膊一巴掌,我伸手去捉,谢文瑶把手反剪在身后。

气氛有些暧昧了。

我探身把米老鼠放到床头案几上,谢文瑶低头打量自己的脚。

我没什么经验,刚刚恰到好处的机会转瞬即逝,当我再回身坐到床上时,我俩又成了大哥小妹,那一瞬间的良辰美景不翼而飞。

沉默半晌,我没话找话。

「你跟你室友不在一起上班吧?」

我本来随口一问,谢文瑶却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她年纪大了不好找工作才去了那里,我,我……」

「你年轻,所以夜场随便转喽?」

谢文瑶盯着我的脸想争辩,可见到我一身警皮,又败下阵来。

「大哥要不你还是把外套脱了吧。」

我解开扣子,谢文瑶双手捧着,举龙袍似的把制服外套搭在了帆布衣柜上,盖住了小电扇和电蚊拍。

折腾一宿,倦意追来,我俯身趴在谢文瑶的床上,尽是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

谢文瑶见我把头埋在枕头里,便弯腰把我脑袋掰过来一些,免得我被闷到。

「挺好闻的。」

「啥啊,」谢文瑶有些脸红,「有时候下班太晚,累得不行,洗完澡不吹头发就睡了。」

「你得继续保持养生的优良传统,不然老来会偏头疼的。」

那小床我趴下后一人独占三分之二,谢文瑶侧过身紧挨着我躺下,吹息如兰。

「我给大哥按摩按摩啊?」

我被她掰过来的头与她四目相对,不住鬼迷心窍。

「有没有更过瘾一点的。」

「有哇,」谢文瑶吃吃笑了起来。「不过只有男朋友才可以。」

「那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不过快了。」

谢文瑶说着就开始笑,我趁机把她搂住。

「不行,你还不是我男朋友。」

「非得这么签字画押吗?」

「看电影还得开会员呢。」

我幡然醒悟。

原来和张菁拉拉扯扯这些年里,该有的情愫都到位了,唯独却了这一味名正言顺。

那年我们背着大上海偷偷出来唱歌,通宵达旦后我送张菁到家门口,我们在晨曦浸泡中的楼宇下抽了一根烟,张菁踟躇许久才慢慢回去。

她穿一件宽大的白色 T 恤,头发蓬松,隔着 T 恤和头发都能感觉到她的蝴蝶骨发育良好。

我杵在清晨的街上又抽了一根烟,那根烟吸完我反复确认那兵荒马乱的一晚是不是真的。

直到现在我才确信张菁是在等待我,等我说些什么来确认我们的关系。就像她和大上海分手后我在车站接她时一样,又或是在无数个和我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里,张菁都在翘首以盼等着我说出这句话。

「我们在一起吧。」

我说完这句话以后,谢文瑶笑着看了我一会儿,渐渐的笑意又没了。

我的手开始不老实,但她浑然不觉。可她久久没了下文,我又不不好意思乱动。

「怎么,你反悔了吗?」

谢文瑶伸手环住我的脖子,「没,刚才我开玩笑呢。」

「不是你要我做你男朋友吗?」

谢文瑶又笑了。

「大哥救过我,可以免费体验一天会员。」

13.

第二天乐哥见了我就是劈头一顿骂。

「你说你放走个人也就算了,都是朋情,谁都有求着谁的时候——可是都在执行任务你半截溜了算怎么回事?!」

只说了几句,见我魂不守舍,乐哥口风又软了下来。

「看你这样也是一夜没睡,到值班室去眯一会儿吧,注意别让人看见!」

我躺在铁床的下铺,翻出手机一看,谢文瑶的信息已经十几条了。都是些吃了吗睡了吗到单位了吗之类的琐碎话语。

简单回复一句,我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折腾了一宿,此刻躺在床上才觉得身子骨都散了架。

想起高进以往对女人们的大肆吹捧,我还纳闷为何他可以记得这么清楚,原来非得亲自尝试过才知道什么是过目难忘。

半睡半醒间,谢文瑶的脸和张菁慢慢重合。我好像在十年后又和十年前的张菁在一起了。

醒来时谢文瑶的消息又塞满了十几条,我取笑她,「没见过男人吗。」谢文瑶没回我,估计是睡了,可是没多久她又回复我,「是啊,我可粘人了。」顿了顿,谢文瑶又跟上一句,「你怕不怕呀?」

我捧着手机直笑,心想有个女朋友真挺不错的,让这黯淡无光的日子瞬间亮堂起来。

只是内心中仍然有些愧疚,仿佛背叛了我和张菁的约定。可是转念一想她都结婚这么多年了,我又后悔没该早点和谢文瑶相识。

晚上下了班我急匆匆要去见她,谢文瑶在电话里笑着说,「大哥,你下班的时间刚好是我上班的点啊!」

我只好找高进去喝酒,没想到高进直接给我拒了。

「搁家带孩子呢,不是周末媳妇不让出门——下回我请你啊!」

我像条四处碰壁的狗,在沿街乞讨的路上被人踢来踢去。

思来想去,干脆跑到上次和高进按摩遇到谢文瑶的店门口等她。

谢文瑶干起活来顾不得看手机,隔壁又是遍地的烧烤摊,我要了一把烤串几瓶啤酒,一边刷短视频一边消磨时间。

夜里两点,寒风骤起,食客们三三两两也走得差不多了。服务员过来催我打烊,我假装随口问他,「隔壁按摩的几点下班啊?」

托着菜单和收款码的姑娘眼都没抬,「这阵子严打,估计十二点就没人了。七十二块八,微信还是支付宝?」

我有些错愕。虽然也见到按摩那边一直在往外面出人,但是想来谢文瑶如果下班后应该第一时间联系我才对,我这个男朋友今天才上岗,于情于理不该冷落了才是。

结完账我站在路边,啤酒和夜色内外夹击,使我发信息的手指抖个不停。

谢文瑶没回我,我踱步来到按摩城外边,见整栋楼没几盏亮灯,加上乐哥最近频繁加班,想来烧烤摊的服务员大多没有骗我。

遇到风声紧的时候,这种正规按摩的店面也会暂避风头。说是正规,真要瞪起眼来明察秋毫,多少也是能找出点毛病来的。

又待了多半个小时,谢文瑶的语音通话才姗姗来迟。可接起电话时却是另外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你是她对象是吧,瑶瑶这边出了点事,你过来一趟吧。」

14.

火急火燎打车来到一个商 K 门口,这边也正打扫卫生准备下班。大厅旁边包厢里稀里哗啦搓着麻将,刚刚收工的姑娘们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穿着旗袍兴高采烈挥霍今晚的薪资。

谢文瑶歪倒在角落的硬皮沙发上,我两步赶回去,背对着我们摸牌的姑娘见到我,司空见惯解释,「新来的不会躲酒,陪了两台,啤酒洋酒一掺就完蛋了。」

她见我面色紧张,穿着打扮又不像社会混混,于是来了兴趣,扭过半个身子,胳膊搭在椅子靠背上。

「你就是她男朋友啊?」

见到谢文瑶这样我本能的想发脾气,把这些三教九流的姑娘们全都拉所里去关上一宿,可这包间内忽明忽暗的灯光无不在提醒我,在这地方脱下了制服和旗袍,大家都是谋生讨饭,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虽然我不喜欢她颐气指使的样子,可听出给我打电话让我来接谢文瑶的就是她,于是我就站起来老老实实回答。

「我是谢文瑶的男朋友,谢谢你打电话给我,不然我还不知道她的情况。」

那一桌子打牌的姐妹哄堂大笑,笑得我很是尴尬。过了会儿才有人笑骂了一句,「在咱们这儿不讲真名儿的。」

我不知道有这规矩,立马有些害臊,刚刚指点我迷津的牌友点上支烟,一边摸牌一边不冷不热说,「你对象喝了一场就挂了,人家客人不乐意,都是宝宝姐给陪下来的,赶明儿请吃饭啊。」

宝宝姐听她这样说,又转了身子回去咬着烟打牌,「都他妈姐妹儿,提那干嘛!」

我再三致谢,可是这几个姑娘一概不理,只催我快点把谢文瑶带回去休息。临了那宝宝姐还补充一句,「回家要是吐不出来就赶紧去洗胃啊。」

在路上回想刚才那些姑娘的从容和我的窘迫,有好几次我都想亮明身份,像康熙微服私访记一样大喊一声我就是钦差于世龙,以后姐几个有啥事尽管吩咐,只要在兄弟管辖区之内绝不含糊!

可是几次三番下来我都没勇气说出这番话。这里面牵扯到的东西太多了,也许只要一个不留神,江湖上传出去,我和我爹的身份立即就被坐实,到时候铺天盖地的脏水和黑锅全都得扣我爹身上,总不能让我爹的一世英名毁在我这个不孝子头上吧。

看着怀里熟睡的谢文瑶,我猜她刚和我交往一天,应该不会把我的背景抖落出去,只是这时候火气又起,怎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谢文瑶又从按摩城跳槽跑到夜场去上班了。

黑夜中出租车穿梭在城市的街道,白天那些熟悉的地方在夜里都披上一层疏离的面纱。

我不断尝试叫醒谢文瑶,昨夜我喝醉了跟着她回的家,现在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她住所的确切位置。

那个逼仄狭小的房间,只能容得下并排放两张单人床。我的制服挂在谢文瑶的床脚简易衣柜上,她的室友被乐哥抓走关了一夜,而我和谢文瑶在这张吱吱嘎嘎响得床上愈发加重了它的摇摆。

又叫了几次都失败了,我只好叫师傅把车开去最近的快捷宾馆。

15.

张菁结婚前我们也曾去过一次快捷酒店,同样也是什么都没做,只是相互陪伴着到了天明。

我拿出手机调低了音量,反复听《Girl Singing in the Wreckage》这首歌。

张菁那天对我零零星星说了好多话,可惜现在只记得这个场景,却想不起任何细节。

谢文瑶衣衫不整躺在我身旁,嘴巴微微张着,发出轻轻的鼾声。

一刹那有些心如死灰。

倘若现在身边躺着的人是张菁,我又该作何应对呢。是抱着沉睡的她絮絮叨叨说尽这些年的离别之情,还是一言不发和她一起吸完一支烟。

转而看到谢文瑶的脸,我有些不甘愿承认是别人男朋友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不应当再有别的想法。

我试图让张菁在我的思绪里渐行渐远。

半夜谢文瑶爬起来去催吐,我才想起宝宝姐临走时说过的话,要是她自己吐不出来的话就要及时去看医生。

我背靠着洗手间门外,在静谧的房间里与谢文瑶只隔一扇半磨砂的玻璃门。她把水龙头开得很足,充沛的流水声裹挟着秽物一涌而下。

第一次见到张菁时,是在一个江湖大哥的酒宴上。我俩喝多了躲在饭店后门过道里吐得鬼哭狼嚎。

我一只手扶着墙,张菁蹲在荒草前,我俩背靠背呜呜哇哇吐了半天,我好心去扶她,却被她吐了一身。

她盯着我的脏衣服,我盯着她。半晌我劝她,「这回没偶像包袱了吧,干脆多吐点,会舒服一些。」

张菁面色平静,擦了擦嘴角骂一句,「老娘都被你看光了。」

想到这里我仰头苦笑,天花板上是老旧的烟雾警报器,在即将天光的深夜里一闪一闪亮着红光。

我可真冤枉呀。

那些年我远远地走在张菁身后,怕的是在街上被她的熟人认出来。那时候她的男朋友远在上海,钢筋水泥浇筑的大森林里。大上海是森林的王,因此横冲直撞的张菁才会对他千依百顺。

森林之王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我们这里自然不可能有眼线,所以即使在路上遇到了张菁的朋友,也不可能有人跑去大上海那里通风报信。

但他是张菁的私人珍藏,这个通过宽带拨号才可以见到的虚拟人物对她来说如此重要。在张菁看来,如果我俩并排出现在公众场合,一定会被其他朋友潜意识里当做情侣看待,这样对大上海不公平。

我就这样跟她始终保持一个距离,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任由她牵着鼻子走。她停下翻看衣服商标,我就在她对面的货架比试衬衫;她脚步慢下来接听电话,我就装作找人四下张望。

张菁的背很直,牛仔裤后面有两个圆圆的口袋。好多次我都想对她提起上诉,我能看到的只有这么多,大上海才是那个把你看光了的人。

可是这样的话我始终没说过。

以我对张菁的了解,但凡说了类似的话,张菁都会丢下一句,「那这些也不要看了。」然后飘然而去,再不与我联系。

在这样畸形的相处中,我的爱终于被千锤百炼,成为隐而不发,求之不得。

16.

我和谢文瑶并排躺在床上,像两条搁浅的鱼。

手机里依然在轻言轻语地唱,Hour after hour after hour,Hour after hour after hour。

谢文瑶从我肋下穿过手臂,挽住我的胳膊。

「这是唱得啥呀。」

我把手机按了暂停。

「比起这个,你什么时候又跑到夜场去上班了?」

谢文瑶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又过了会儿,我忍不住问她,「胃里还难受吗?」

她坐起身子,直挺挺望着我。我以为她会说出一些个理由,或者最起码编排个借口哄哄我,但她只是看了我一会儿,又把眼帘垂了下去。

这种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似曾相识,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有些恼怒,「你很缺钱吗?」

谢文瑶沉默半晌,喃喃自语,「之前上班太累了,一天到晚忙得手忙脚乱也赚不到几个钱,店里还要抽提成……」

她只字没提钱的事,却处处都透露着希望获得金钱的渴求。

不缺钱谁又想来做这行呢。我一边开导自己,可另一边又抑制不住的生气:所以你缺钱就应该去做陪侍吗?每天跟人搂搂抱抱喝一身烂醉,这样来钱就快了是吗?你要是真想来快的干吗做陪酒啊,直接去洗浴……

——我吓了一跳,不知为何那么多恶毒的攻击语言会从脑子里冒出来。此刻我不得不感激张菁,庆幸她这么多年把我训练有素,让我养成了即使话到嘴边也要再咽下三分的习惯。

我俩相顾无言,谢文瑶撑了一阵子,开始掉眼泪。

「不跟你说,是怕你嫌弃我。」

「我干什么要嫌弃你,我要是嫌弃你的话当初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

谢文瑶抬起眼看着我,「因为当初我不是做这个的啊。」

一瞬间又有许多咒骂的话赶到嘴边——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可我还是咽了下去。

我挣开她的手,然后把她抱住。她的头发里都是被烟焦油熏过的洗发水味,娇小的身子如此单薄,不知先前在客人的魔爪里几经逃难,此时才这样可怜地扑在我怀里。

我把语气放缓,「我是担心你。」

谢文瑶抽抽搭搭,「我知道啊,所以更不敢跟你说。」

这时我心中澎湃汹涌,埋藏了许多年的话冲口而出。

「我是你男朋友,你不跟我说跟谁说?」

谢文瑶怔了怔,咧开嘴放声大哭,「我以为免费体验不算真的会员啊!」

17.

在谢文瑶的建议下,我们需要再开一次会员来确认这段关系的真实性,但是被我拒绝了。

我不是个欲求不满的人,又或者说我俨然已经遵循了张菁定下的先来后到原则。

比起和谢文瑶一起做一些令人愉悦的事,更重要的顺序应该是她今晚喝醉了酒,身体非常虚弱,因此更加要好好休息才对。

抱着她睡了两个多小时,天亮后把她送回住处,我拖着半边被压麻了的身子去上班。

下午谢文瑶起床后给我发照片,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附字,想你。傍晚谢文瑶去理发店洗头发,又发来照片,续写,好想你。下班时谢文瑶发来一张乘上出租车的照片,又说,真的好想你。

我和乐哥吃了碗拉面,外面雾霭霭一片,我提议喝点儿暖暖身子,乐哥听了直晃脑袋。

「待会儿还得回单位补笔记呢,过几天就检查了。辛辛苦苦忙一年,到头来因为少写几个字评不上优秀,那可太憋屈啦!」

说着乐哥又想起我,「你不是也没写完么,怎么这几天没见你补了啊?」

上次因为胡思乱想李夏的时候被乐哥逮到,随口扯了个谎,没想到被他记到现在。

「我都是晚上回家写。」

乐哥哂笑,「等你个王八蛋结了婚就知道了,晚上回家媳妇唠叨孩子打闹,比上班都忙,还写个狗屁!」

与乐哥分头后我找了个网吧,出于职业习惯先扫视了一圈有没有未成年人,结果发现网吧生意惨淡。想起高中时逃课和高进整日埋头网吧里,对着大头显示器一玩就是一整天,而如今面对极好配置却空空荡荡的网吧不免有些唏嘘。

我给高进发消息,邀请他来网吧回忆青春。起初他没理我,过了好大会儿才发了条气急败坏的语音,「我玩儿农药呢,没事别乱给我发消息,影响我操作!再说了现在谁还去网吧啊,你没手机吗?」

我对着巨大的液晶显示器发呆,看到主页有奇迹 MU 的游戏,满怀欣喜想怀旧一波,点开后才发现是页游,各种充值消费的界面金光闪闪,恨不得冲出屏幕从我兜里抢钱。

我试着找寻有没有暴力摩托或者抢滩登陆战之类的游戏,找来找去都是花里胡哨的页游。好在还有红警可以玩,我选了个北极圈,配上七个疯狂电脑,本想着打个你死我活,没想到开局五分钟两架不同颜色的直升机就落在我家基地,下来几个谭雅狂笑一通,瞬间把我家炸得连条狗都没活下来。

太快了。

我记得以前在电脑房里和高进联机打红警,建筑物读条慢的出奇,尤其是开局造矿场的时候,恨不得盯着手表看它的完成时间。随着建筑和兵种的增多游戏会越来越卡,有次我们从白令海峡决战,只是调动部队就一顿一顿卡了半小时。

而现在我只点了一下矿场的图标,随即该建筑就疯狂闪烁起来,提示我建造已就绪。开始我还以为是我设置不对,网上搜了搜才知道,原来现在的机器配置太高,像红警这样的老游戏被硬件带得飞起,想慢也慢不下来。

以前总是埋怨游戏太卡,现在又不适应游戏太流畅,就像读书的时候总盼着可以早点出入社会,远离家庭和学校的束缚,事到如今又一门心思想要回去,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追忆片刻早已远去的青葱岁月,才能在遗憾和不甘中昏昏睡去。

18.

谢文瑶下班时特意揽着几个姐妹一同出来,见到我就高举着胳膊胡乱挥手。

我有些不好意思,迎上去邀请她们,「一起去吃个宵夜吧。」

一个染着灰绿头发的女生连笑带骂,「可不敢去,万一哪句话说错了被你拷走就完蛋了。」

然后她们几个笑成一团,互相称颂着「亲爱的」作别,纷纷各自乘上了回家的车。

谢文瑶十分高兴,挽着我的胳膊直晃。

「大哥饿了不,想吃啥我请你。」

我们俩在门口,谢文瑶像开业大吉的老板娘似的和每个下班出来的姐妹热情招呼。

我带着她走偏一点,见她高涨的情绪还没平复,依旧远远地跟人高声道别。

「你跟你朋友说我的工作干吗?」

谢文瑶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

「不可以说的吗?」

「……倒也不是。」

这时我发现门口的车辆比先前多了不少,各路衣着迥异的男人们从车窗里探出半张脸来,跟着谢文瑶的同事们欢呼雀跃着跳上五光十色的香车宝马中。

谢文瑶望着她们,随即又高兴起来。

「我们去吃麻辣烫吧?」

她掏出手机,长长的指甲磕在屏幕上,不多时就叫来了车。我们跟着那些豪车慢慢往外走,谢文瑶见我一直看窗外车流,就不停跟我分析。

「这些人啊,一个个看着光鲜亮丽,其实都是有家有老婆的。」

「半夜里偷偷摸摸接她们出去开个会员,完事儿了又急急忙忙赶回家去,要不是酒店晚上不能开钟点,估计这些人连过夜钱都不想出。」

「哎呀,说到花钱就更过分啦——平时抠抠索索也就算了,每到情人节啊七夕节啊,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藏得严实,说是在家陪老婆走不开,实际上谁不知道他们是怕花钱——别说送花了,连束玉米都收不到!」

开车的司机师傅从反光镜里不断打量我们。谢文瑶的浓妆还没卸去,眼角都是波光粼粼的亮粉,那司机看了一眼不够,一眼接着一眼的看个没完,谢文瑶丝毫没有察觉,依旧气鼓鼓的说个不停。

我拍拍副驾驶的后背,「前面看路。」司机迅速收回眼神,脸色尴尬地瞅着前方。

谢文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司机朝前看,我拽她一下,才回过神来看我。

「说得那么起劲,你才来几天啊,怎么搞的好像身经百战似的。」

谢文瑶鼻子里哼出一股气,翘起二郎腿不屑分辨,虽然看上去有意端着那份矜持,可是没出三秒自己又撑不住,我都没有去戳她的腰,自己个儿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正同她一起憨笑时,手机里传来高进的消息。我只瞥了一眼就有些冷汗涔涔。

那语音转文字里清晰写着,「人家李大博士加你好友为啥还不通过啊?」

19.

和谢文瑶来到一家深夜还在营业的串串店,谢文瑶问我,「你能吃辣不?」

「除了大肠和培根不吃,其他都可以。」

谢文瑶听了便笑,「我也不喜欢吃大肠。」说着拿了夹子和不锈钢盆,步履轻快去冷柜前挑选食材去了。

我找了张可以随时掌握谢文瑶进度的桌子坐了下来,高一眼低一眼拿出手机,果然有新的好友申请,点开正是前阵子对我不闻不顾的李夏。

谢文瑶在吧台前称重,忽然又问我,「有特别喜欢吃的青菜吗?」

店里的食客不多,但见到浓妆艳抹的谢文瑶仍然低笑杂言。我极力张大口型,回了个「都行」。

我正在犹豫,服务员端了一盆麻辣锅底搁在桌上,又在桌下摁了几处,电磁炉开始滋滋作响,谢文瑶也托着一荤一素两个铁盆回来。

我不动声色退出好友申请界面,又点开一个同事聊天群,然后切换页面,把当前屏幕换成一个听书 APP,才翻转手机扣在桌面。

谢文瑶半点没有注意到我,反而意犹未尽,又滔滔不绝说起来今天在夜店里的所见所闻,奇葩客人装逼失败和风尘姐妹离奇情史扑面而来,听得我云山雾绕。

一直到吃完一茬郡肝和甜不辣,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丸子后,谢文瑶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我不得已打断她,「那天救你的那个宝宝姐呢,抽空约出来请人家吃个饭。」

谢文瑶脸上欣喜不已,「真的呀?」跟着就抓起手机发语音,「宝儿姐,我对象要请你吃饭,我们现在在美食街吃麻辣烫呢,你来不?」

她发完语音后一脸心满意足,我有些不可置信,「请人吃饭要正儿八经的请啊,哪有这样吃一半叫人过来的。而且都这么晚了……」

「没事儿没事儿,」谢文瑶收到消息,笑嘻嘻地回,「那行,回头单请你哇!」

她放下手机,又抓了一把串串往锅里怼,被我拦住。

「这些还没吃完呢,生的熟的不要混在一起煮。」

谢文瑶抄起先前煮好的串串递给我,又将那一大把荤的素的串串都填进了锅里。

「左右不都是要吃到肚子里的。」

我又吃了几串就没了胃口,往椅背上一靠,摸出烟来吸。谢文瑶抬眼看到,坏笑着问,「这么心急啊,这样就饱了。」

我被她气笑了,索性不理她。谢文瑶默默加快了速度,低下头的时候,额前的刘海险些垂到油碟里。

我「哎」了一声,谢文瑶也瞬间察觉,猛然甩起头笑,「好险好险。」

我看了她一会儿,「你为了赚钱那么辛苦,干嘛不在家里洗澡的时候顺带把头洗了,还要专门跑去理发店洗头?」

谢文瑶一手拿着串,一手扒散肩上的长发。

「哇,大哥,你不知道这头发要打理好久的,又要吹造型又要贴发片,我自己哪里弄得来!」

我听得不明所以,就叫服务员结账,却被谢文瑶伸手拦住,「我有钱我有钱,」然后意气风发的踩着高跟鞋拿着手机去吧台扫了码。

我在门外吸烟等她,谢文瑶见了怪惊讶的,「大哥你的烟很勤啊,早先不都戒了么。」

20.

失去张菁后我戒了差不多十年的烟,却在一次抓嫖现场捉到了张菁的老公,被他喂了一根虎门销烟的遗物后,现在我已经适应自己在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一边放空一边抽完一支烟。

我光着身子躺在谢文瑶的小床上,她拿一次性纸杯盛了半碗水,放在枕边的案几上给我当烟灰缸,然后拿湿巾给我上上下下擦汗。

我扭头看到旁边空荡荡的床,「你室友真敬业啊,这个点儿了还不下班。」

谢文瑶钻到我怀里,挪动身子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蜷缩下。

「她也去夜场啦,不过是会出台的那种,赚得可比我多多啦!」

我拧着眉毛瞪她,「你可不许这样啊。」

「我哪敢啊!」

谢文瑶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撑开了系在胸口的浴巾。我见她可爱,就伸手把她揽了过来。

她以为我要再下一城,知趣地闭上眼睛。我审视那张轻抿的嘴唇,眼前忽然掠过那些声色犬马的夜店和醉气熏熏的客人。

我岔开话题,「你的平板呢,一起看个电影吧。」

谢文瑶睁开眼,把浴巾重新系好,然后反弓过身子在枕头下一阵摸索。

「要看什么?」

她在屏幕上划了一个「Z」字,只是电脑反应有延迟,那解锁的轨迹始终追不上她的长指甲。

我笑话她,「你这块板子是从报废汽车中控上抠下来的吧!」

谢文瑶气得直打我,「当初我在科技市场花了三千多买的呢!」

「哪有人会去科技市场买这个的啊,那里都是批发电脑耗材和数码配件的,你傻了吧唧直接跑去那里买平板,老板一眼看出来你是冤大头,不宰你宰谁。」

谢文瑶抵死不认,「你怎么知道我被坑了啊?」

我在她屏幕上左右划动,那页面就像生了锈似的举步维艰。

「这还不被坑啊?你要想知道,赶明儿你就拿着它去科技市场问问回收二手的能给你多少钱,超过三十块钱我头给你。」

谢文瑶先是一楞,继而暴风骤雨打我。我被打得皮肉生疼,忍不住求饶。

「现在数码产品很不值钱,你直接去大品牌实体店,千把块钱就能买个很好的。」

谢文瑶背对着我坐在床尾,理也不理我。

「就好比你去服装市场买衣服,随随便便一件 T 恤衫一两百块,但是你去大商场,三十八块钱的 T 恤遍地都是,牌子又硬,质量又好。」

谢文瑶一连呸了好几次,直到我从后面抱着她劝了好一阵才消了气。

我找出《泰坦尼克号》和她一起看,谢文瑶看上十几分钟就忍不住去摸手机。

我故作凶她,「把你的抖音关了!」

谢文瑶哼一声,只是咔嚓咔嚓按着手机边框,把音量调小了些。

电影里露丝来船头找杰克表白时,我心下有些忐忑。虽然这桥段看过无数次了,但是在女朋友身边一起重温仍然不免有些脸红心跳。

至死不渝的爱情永远令人钦佩。

缠绵的音乐响起,我忍不住去偷看她,却发现谢文瑶不知什么时候抱着手机睡着了。

21.

独自看完一部电影令我沮丧不已。

走在清晨的街上,我第一次反思这段感情会不会有点潦草。

我和谢文瑶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我和张菁是一前一后距离的话,那我和谢文瑶就是隔着马路的人行道,平行且没有交集。

乐哥早上见我脸色不好很是诧异,「咋,昨儿个写了一通宵啊?」

我心血来潮,「你和嫂子共同语言多不?」

「啥共同语言?」

「就是……兴趣爱好什么的。」

乐哥哈哈大笑,「除了都说中国话以外,没什么是一样的了。」

乐哥说这话时,周遭结了婚的男同事都心照不宣的默默点头。

「那一定是你大大咧咧,不关心嫂子的感受。」

「啥啊?」乐哥拽了把椅子,反骑在我对面悄悄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说,你还没结婚你不知道,女人是会变的!」

「啥意思?」

「我们结婚前那会儿,你嫂子成天跟我出去喝酒,和我那票哥们儿关系好着呢。我就记得我喝一杯你嫂子就叫声好,我实在喝不动了还帮我打圈;星期礼拜出去玩,我说去哪她就跟着去哪,什么游戏厅台球厅你嫂子比我都熟——可一旦这结婚有孩子了吧,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某年某月某天就发现,老婆心里没我了。」

乐哥挠挠头,不知从何说起,「每天的吃喝拉撒全都是围绕孩子在转,照理说你嫂子对孩子上心我该高兴才是啊,可当我发现我们之前积攒的那些——就是你说的那什么『共同语言』,早就集体打包过继给孩子了。」

「我叫你嫂子陪我去应酬,她不但不去,还要求我九点前必须回家;好容易去一次吧,我刚喝二两酒就在桌子底下踹我;万一不小心喝多了,卧室肯定是进不去了,早先还知道给我睡得沙发上扔床被子,这几年已经完全不管我的死活了,有时候夜里冻醒好几次,里屋的大门仍然关得严丝合缝的。」

乐哥「嘿」了一声,「女人呐,可专一了,她们这辈子只能对一个人好,多半分都不行。你嫂子对孩子真好哇,冷热酸甜无微不至,有时候看得我特别羡慕,就像看着当初我俩刚在一起时那样。不知道啥时候我就成了被孩子取代的那个,成了家里可有可无的添衬。」

「你跟嫂子一块儿好好照顾孩子不就得了,这不又达成共同语言了。」

乐哥起身拍拍我的肩膀,「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了,做再多也没用,她始终以自己为标杆,质疑你为什么不能和她达到一样的高度。」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做得跟嫂子一样多呢?」

「所以说啊,等你结婚以后就知道了。」

乐哥走后我的心情更糟糕了。

我反复把谢文瑶代入我今后的妻子身份,来演练我俩在婚姻中遇到的种种问题。我试着把乐哥提到的烦恼复制粘贴到我们这里,可是却发现摆在我眼前有着更加严重的问题。

以谢文瑶的身份,该如何才能排除万难嫁到我家里来呢?

我拿着手机思忖,收到一条消息。我还纳闷谢文瑶今天怎么起这样早,打开微信才发现又是一条好友申请。

同样来自李夏,验证信息为「还在生气啊?」

22.

我打电话过去问高进怎么个情况,高进不以为然,「她前阵子出国没看到你的申请,等回来时发现过期了,这不又从我这里要了你的号码加了回去。」

「离异,单身,是吧?」

高进听得破口大骂,「我操想什么呢!人家是博士,海归好不好!而且你知道李夏她爹是谁么,你回家问问你老爷子……」跟着吧啦吧啦说了好一阵风起云涌,等他稍微消停点时,我才见缝插针问上一句,「没孩子吧?」

高进一听这话乐了,「有想法啦?挺好的挺好的,就咱俩这关系我能让你当现成的爹么——想要娃娃回头你俩单独努力去,说不准你老丈人见到小孩一高兴,当时就给你拨乱反正,把你的临时工身份给解决啦!」

说归说,出于礼貌我还是要了李夏的号码发送了申请。上午临近下班时,通讯录里多了一个好友。

点开她的对话框,上一次预览的自拍头像陡然变了。仍然是同一个人,只是看上去更加妩媚一些。

看她的朋友圈,被提示只有三天可见。这一下就和谢文瑶高下立判,神秘感拉满。谢文瑶三年前转载的已被系统删除的大骗子文章至今还挂在首页上。

当我从朋友圈页面切回来时,李夏的头像已经在闪烁了。

「上次不好意思,晚上请你吃饭。」

「多大点事儿。」

「不肯赏面就是还在生气。」

我还想分辨,李夏已经把订餐成功的短信复制了过来,时间地点写得明明白白。

这样快刀乱麻的风格令我钦佩,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杀伐决断,那么我和张菁的孩子今年暑假过完该考初中了。

只是又确认一遍餐厅名字时,却让我如坠深渊。

23.

李夏订在了旋转餐厅,曾经两度让我折戟沉沙的地方。这个以设计和装修代表着小城最高接待标准的地方,十年后依旧如此。

我来过这里许多次,对我来说不过是个哄骗情侣消费的高档饭店而已。可是当李夏熠熠生辉坐在对面时,我原本的自信立即黯淡无光。

我们点了一些贵的东西,李夏只是说说笑笑,很少品尝,是那种司空见惯的怠慢。

我心里开始没底,不停给自己灌输她虽然漂亮优雅,但毕竟是离过婚的人,尽管她的质量远胜于我,可我在保质期悠长,理应和她平起平坐。

我越是这样自欺欺人,高进的话又不断从脑子里冒出来,反复强调她家世多么显赫优越,令我更加局促不安。

李夏见我木讷,并不率先打破尴尬的局面,收了笑意慢慢吃饭。她刀叉用得娴熟,让我对她的国外生活浮想联翩。

我的手脚笨拙起来,刀子几次从肉排切空,咯吱一声轧在盘子上。李夏对此视而不见,自顾自吃着面前的东西。我想说个笑话打破僵持的气氛,可话到嘴边险些问出你前夫是不是苏联人。

我有些悲伤。要是对面的人是张菁该有多好啊,面对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肯定有她的缓兵之计。

无比漫长的一顿饭吃完,我一个劲懊丧不该前来赴约。本来在高进的加持下我还有一定的魅力,如今一通拙劣表现,在李夏心里我肯定和她的前夫有了云泥之别。

李夏神色轻松,拿了名牌包包起身等我。我这才意识到要去抢先结账。

「订餐的时候结过账了,我们沿着湖边走走吧。」

我们并排走着,无意中我就落下几步,李夏先是放慢步伐等我,当见到我越坠越远时,驻足笑我,「你在执行任务么?」

我有些疑惑,当我和谢文瑶在一起时也没有重操旧业,为何跟李夏单独相处时又犯了当年跟在张菁身后偷偷摸摸的毛病。

我快步赶上,「刚才看见对面过去个人,像是以前抓过的扒手。」

李夏想起些什么,随口就问,「乐哥在你们单位怎么样啦,当初我爸帮他安排进去的时候我还上小学呢,你什么时候参加工作的?」

我照本宣科的答了,李夏点点头,「基层就是辛苦,」旋即又笑了,「先入行嘛,然后家里帮着使使劲,过几年就好了。」

我不断附和,味同嚼蜡。我这都过了多少年了也没好起来,仗着我爹的关系给安排个临时工,兢兢业业一直做到现在也没转正。而眼前这个年轻女生说着风轻云淡的话,三言两语就把我前生今世安排明白了。

如果高进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李夏家里确实有这资格。她的语气和笑容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优越,这让我内心更加惶恐。

——究竟她前夫门楣多高,才能舍得李夏这样家境的女人弃之不顾呢?

那一刻我明白,这种想法的产生,标志着我这一辈子要活在她前任的阴影里。

24.

我这辈子赢不了的人不多,算来算去张菁的大上海一个,李夏的大苏联也是一个。

如果说我是大上海的第二梯队的话,那么在本质上我俩还可以较量一番,我输就输在张菁那套该死的公平理论而已。

可是和李夏的大苏联相比,我简直没有被提及的必要。

我和李夏之间尚有千沟万壑的差距,跟她前夫相比我们简直不是一个维度的生物。

想到李夏在苏联的种种,就觉得人家就算退而求其次也不会退到和我这么次的人在一起。

前阵子下过场雪,路面拐角依然可以看到堆起来不肯融化的冰堆。我和李夏从湖边走到旧城区,在一所小学门口停下。

由于地处市中心,当年几大家属院的孩子基本都是从这里毕业的。我们围绕这所小学越说越多,当说到少先队鼓号队时,李夏终于卸下了端庄淑女的包袱,开始雀跃起来。

「你也是鼓号队的吗,我可是军鼓手呢!」

李夏两手放在身前,一手向上一手向下,分别握住一根看不见的细枝,一边试着敲打一边念着鼓点口诀。期间卡顿两次,但是很快又找了回来。

「小军鼓特别累,我记得那时候周三周五下午两节课不用上,都在操场训练,胳膊酸得很。」

李夏收了架势,见我仍呆若木鸡在一旁,「问你呢,你在队里干嘛的呀,吹小号,还是打镲?」

「我打大鼓的啊。」

李夏眉毛一挑,「真的假的啊,打大鼓的一共就四个人还是六个人来着,我怎么不记得你。」

「四个,」我心说当年我首发阵容其实是鼓号队指挥,没想到一个小胖子家里给老师送了挂历,给我硬生生来了个偷梁换柱,把我挤到大鼓队里去了。

李夏笑了起来,「不过我倒记得咱们指挥,衣服一点都不合身,燕尾服后面的开叉都挡不住他的大屁股。」

我在一旁赔笑,可不是挡不住嘛,那身行头是比量我裁做的,他把我顶下去穿得合身才怪。

「不过他爸爸现在已经是市医院副院长啦,他也跟着升上科室主任了。」

「那胖子学习这么好吗?我听说当医生得本硕连读来着。」

「哪儿啊,他干行政的,也是在国外玩了几年,回来直接安排进去了。」

我这才理解为何高进对李夏如此推崇。

寻常人几经磨难才能到达的终点,却是她们这些人的起点。

围着小学走了一圈,附近二楼有个夜深闭门的书屋。当年大家都从这里租过或买过漫画,因此有着别样的感情。

书屋外面有一架铁的回廊楼梯,从一楼的快餐店转上二楼。铁梯子不知来回跑过多少精力充沛的孩子仍然铿锵有力,此刻我牵着李夏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在书店门口处,李夏矮我一节楼梯,我居高临下抱住她。或许因为我探身太猛,手放得往下了些,李夏不动声色把我的手捞起来放在腰间。

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前,声音从夹克的领口传出来。

「好像一下子回到过去了啊。」

25.

当晚我没联系谢文瑶,尽管有数不尽的消息发来,我还是以加班为借口早早回了家。

虽然我和李夏没有确认关系,但是在我看来成年人的潜移默化早已达成共识。

我很奇怪为什么在和李夏接触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起谢文瑶,是因为她当时在上班?又或是我憎恶她的工作场合,厌弃她的家庭背景?还是说我不喜欢她拿着我的身份在姐妹之间耀武扬威?

我还在烦恼,李夏的消息如影随形追了过来。

「我在国内只能待一周左右,还得赶回去忙答辩的事。」

「那你啥时候再回来?」

「只是去准备些材料,见见导师,年前就回来了。」

我发了个表情,「那这礼拜可有得忙活了。」

李夏回了四个字,「悉听安排。」

待她睡了后,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必要把话跟谢文瑶说明白。

一路上我都在演练该如何把谎说得天衣无缝。直接说另有新欢了肯定不成,搞不好刺激到她,拉着宝宝姐和一众姐妹到我单位去闹事就麻烦了。

可我俩正在热恋之中,斩钉截铁地分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我在夜场门口一根接一根抽烟,保安和门生都认识我,招呼着我去屋里等她。肥肠满脑的客人进进出出,看得我越发心里不爽。起初的愧疚一点点褪去,直到我想到一个借口,使我对谢文瑶的承诺彻底烟消云散。

当谢文瑶一身酒气却满心欢喜出现在我面前时,看着她和朋友迎来送往,我实在不忍心在她最风光的时候打断她。

就这样我憋着一肚子话随她回了住处,那个从未谋面的室友床铺不翼而飞,谢文瑶笑嘻嘻拿米老鼠泡了速溶奶茶,「我室友搬走啦!」

她挨着我坐下,神秘兮兮把奶茶端给我,「虽然一个人房租会贵很多,但是总算不用提心吊胆啦。」

我心事重重,被她说得一怔,「什么提心吊胆?」

谢文瑶佯装打我,「你自己开得会员你自己不记得啊?」

「是这样的,」我把米老鼠杯子放回案几,拉下脸来沉住气,「我家里最近可能要给我安排相亲了。」

谢文瑶轻轻张着嘴,「啊」了几次也没说成一个完整句子,好半天才强颜欢笑,「恭喜大哥,这是好事儿啊!」

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甚至不敢抬眼看她,转而想去口袋摸烟。谢文瑶眼疾手快,我刚把烟叼在嘴里,她就拿打火机在一旁伺候着了。

我半笑不笑,「职业病么。」

谢文瑶爬到我身后,跪在床上给我揉肩。

「该相亲就相亲,老大不小的,还能一直杵在这儿啊。」

正当我要放下心舒一口气时,却感觉到谢文瑶的泪滴大颗大颗砸在我的后脖颈。

那一对铁蜘蛛曾经游遍我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此刻像是剥皮抽骨,软趴趴搭在我肩膀上。

一句对不起哽在喉头,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从谢文瑶的住处出来后,我非但没有一身轻松,反而觉得身上千斤之重。

张菁啊张菁,我对你的离去喋喋不休埋怨了十年之久,如今我做的选择值得你当初用任何残酷的手段折磨我。

26.

我请了七天假,陪李夏在小城里到处探索,找寻具有共同语言的记忆点。

遗憾的是小学毕业后我们就产生了巨大的分歧。我去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初中,跟着一路顺风顺水高中大学就这样走了下来。李夏则是读完小学就去了贵族学校,从那里六年一贯制读完高中,和同学们说说笑笑就齐齐打包出了国。

我们也吃了很多小饭馆,李夏对食物一视同仁,在减肥减脂的基础上对什么都没太大兴趣。

我看着刀法凌乱的口水鸡沉思,「以前大楼对面有家成都小吃,做得口水鸡非常好吃。」

「是吧。」

「就在你们学校附近,没吃过吗?」

「没啊,家里管得严,车接车送的,不允许在外面吃东西。」

我托着下巴看她,既不似张菁,也不像谢文瑶。

「怪不得你这么瘦。」

李夏把筷子整齐放好,拿出纸巾分给我。手还没递过来,纸巾上就飘来一阵高级香味。

「你去结账,然后我们去歇歇脚吧。」

李夏在这种小店面从来不跟我抢着结账,而去一些比较贵的地方时就会提前不动声色把钱付了。

在大学城附近吃得馆子,出来后自然是在大学附近。年轻的孩子们在熙熙攘攘的小吃街川流不息。

我眯着眼四下张望,「去咖啡店,还是找个茶馆。」

「累了,想躺着。」

李夏连撒娇都不露痕迹,我神色如常,顺水推舟指着前面,「那儿有个宾馆,开个标间,刚好一人一张床。」

李夏不置可否,默许了我的提议。当我俩面红耳赤来到房间时,我才记起来谢文瑶喝醉那次也是来的这里。

我下意识焦虑会不会在这里遇到谢文瑶。尽管昼伏夜出的她不可能出现在这,也不可能随随便便约了人来开房,可终因心里有鬼,坐在床边不得安宁。

李夏脱了高跟靴子揉着脚踝,黑色丝袜上印着一串串字母。她的大衣铺散在床上,我帮她脱下来,想找个地方挂上,却半天找不到挂钩。

「放到你床上就行呗。」

李夏说着挪到床头坐着,修长的字母丝袜一览无遗。我后悔太假模假样,居然真的开了两张床的标准间,要不是李夏邀请,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我挨着她躺下,李夏侧过身,保持一个和我不近不远的距离。和那纸巾截然不同的香水味柔柔钻进鼻孔,李夏也不说话,就在我枕边假装睡去。

这几天的朝夕相处令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但是在恋人手续这方面仍然保留空白。

我们也聊了许多这个那个,唯独对她之前的那段婚姻闭口不谈。

高进的话就在耳边,「想要孩子你俩自己努力啊!」

我转过身对着李夏,发现她正在看我。

「我们做个约定吧。」

李夏也不听我的内容,直接就笑,「好啊。」

27.

「我很严肃的。」

「我知道啊。」

然后我又没话了,李夏就摸我的头,像哄小孩子一样,「你这个小回回啊,真是曲曲心肠,想的东西藏这么深,哪有叫女孩子一直猜的啦。」

我从没对她提过我是回族,连谢文瑶也不知道,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们脸对脸,吹息可闻。我整理一下思路,郑重其事对她宣布:「我是奔着和你结婚的目的交往的,所以我提议开房休息,就是想陪你歇一歇,没有想趁火打劫的意思。」

李夏不住点头,饶有兴致看我表演,「我知道。」

「然后就是——」我卡了壳,像吃到口水鸡的鸡骨头一样扎嘴,好半天才一鼓作气。「然后就是关于咱俩的第一次。我认为虽然我们之前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是我很珍惜你,我想把我们并不值得骄傲的初夜留在新婚当晚。」

我看着李夏,李夏也看着我。

她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挺浪漫的。」

李夏放弃我俩之间那点隔着的距离,蹭了蹭贴到我怀里,好像过火一样把我全身燎了一下。

她的头顶抵着我的下巴,「那我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不久李夏的呼吸匀称起来,我搂着她睡在狭小的单人床上。看着她熟睡的脸暗自庆幸,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气,才能找到一个连睡觉都像大小姐般优雅的女人当老婆。

张菁和谢文瑶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此刻用力回忆她们,我与李夏的现在和未来都遮天蔽日把往事挡住,滴水不漏,严丝合缝。

我在这个曾和谢文瑶共度一晚的宾馆里,跟自己过去的遗憾和内疚握手言和。

不知不觉我也心满意足睡去,梦里不再有碌碌无为的似水年华。

天将黑时李夏把我叫醒,她的头发压得高低不齐,见我醒了就跑去洗手间整理。

我在后面环住她的腰,李夏低头看了一眼,从镜子里跟我对视。

「想反悔啦?」

我这才发现脱缰小马有着它自己的想法,就一瘸一拐走到外面,「男的刚睡醒都这样,正常现象。」

李夏拿着一次性梳子在镜子里对我似笑非笑,继而又自顾自梳起头发。

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在我床上的大衣口袋里。出于家庭妇男的角色定位,我自然殷勤帮她把手机递过去。

可就在无意的一瞥时,看到了她手机上备注的名字。

那个称呼现在按理来说应该是属于我的,可我现在并没有给她打电话。

李夏接过手机没有半分慌张,很自然的顺手点了接听。

「……没啊,外面玩儿呢。」

「嗯,直飞,从济南走,八九个小时就到了。」

「不用,妈妈的同学来接我……」

「行,先这样吧。」

李夏挂了电话,又塞还到我手里,继续弄她的头发。

前前后后加起来,我有好多话想问。可是见李夏如此专心致志,知道她既然没有打算解释,我追问下去应该也听不到什么真话。

收拾好后李夏没事人一样来到我跟前,「明天我就回莫斯科了,今晚你请我吃点什么好吃的呀?」

28.

李夏走了两个礼拜,一切如常。

我每天吃什么新鲜东西的时候,都会拿着手机摆拍半天,然后发给李夏。偶尔又做什么事时突发奇想,拍张照片又发给她。睡觉前在微博看到笑话或故事,截了图转发给她。

李夏偶尔回复我,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工作紧不紧张。我的回答也只能是一直都在好好吃饭,工作也很紧张。

李夏回,「那我就放心啦。」

有时候我一连好几天不联系她,她也不会主动找我。

那感觉又回到了第一次加她好友时那种泥牛入海的死寂。

我认识的李夏好像由两个人来扮演,一个在小城,一个在苏联。

喝酒时高进不可思议嚷嚷,「咋,你就没问问她啥时候回来?保不齐明天一早出现在你家门口,问你要三金下聘礼了呢!」

「问那干嘛,难道我不问她她就不回来了吗。」

高进听得直砸吧嘴,「你真是头倔驴。」想了想,他又改口,「不对,是倔马。」

「也不知道你在犟什么,说个『我想你』啊『啥时候回来』啊有这么难么,一天到晚东躲西藏口是心非的,累不累啊?」

高进肥胖臃肿的脸变得模糊,我扭过头打个喷嚏,拿纸巾使劲拧鼻子揉眼睛。

「你懂个屁!要不是你瞎张罗,我现在过得好着呢!」

高进拍桌子骂娘,「呦呵?我成罪人啦?」

——我醉得稀里糊涂口舌打转,完全不记得在电话里说了什么,直到谢文瑶面色苍白喘着粗气赶来,我才知道原来刚才不是打给李夏的。

她搀着我,又不完全扶得动,走了没几步就只能把我放在路边花坛醒酒。

我耷拉着头抽烟,烟却掉到地上。谢文瑶叫完车跑来又给我点上一根,左右看了一圈,开始埋怨我。

「跟你一块儿喝酒的人呢,咋都跑啦?」

我胡乱指个方向,说不成话,谢文瑶以为我要去撒尿,又挣扎着拽我起来。其实我想说的是跟我喝酒的那个胖子被我灌趴下了,还在饭店桌子上睡着呢。

出租车七绕八绕,跟着一步一步上楼梯。谢文瑶在耳边呼哧呼哧吹气,当她把我扔到床上的时候终于挺直了腰板,累得龇牙咧嘴。

天花板上是烟雾报警器忽明忽暗的小灯,我歪过头朝向她,「干嘛来宾馆了。」

谢文瑶兀自没喘匀实,好大会儿才坐到我床边。

「我搬家了,四个人合租的,白天还找了个单位上班。」

我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又跳槽啦?」

「啥啊——」,谢文瑶笑着拍我,像以前那样亲密,「会计好嘛,我以前就是学这个的。」然后她又补充,「当然,晚上还是要去店里上班的。谁会嫌钱赚得多嘛!」

她起身又去忙活,拿电烧壶先烧了一壶水,烧开消毒之后倒掉,重新烧了水晾上,接着又检查我的手机钥匙什么还在不在身上。我眼神迷离看着她忙前忙后,心里一个声音呐喊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我心想老天终究对我不薄,这样也挺好的。

都收拾妥当后,谢文瑶拿我手机划拉一阵,然后放到我枕边,「半夜渴了记得喝点水,水壶里的水要是凉了就热一热再喝。闹钟给你订好了,明天别耽搁上班。早上吃点东西。」

我的酒意一下子醒了一多半,只觉得冷汗直流。

「你干嘛去?」

谢文瑶穿好衣服往外走,扒着门框对我叮嘱,「乖啊,听话。」

跟着房门咔哒一声,谢文瑶也走了。

29.

夜里,张菁来找我。

「接孩子的时候听人说你结婚了,是吗?」

「差点儿吧。」

「女方家里什么条件啊?」

「就那样呗。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你说这城市这么一点点,咋就没碰上过你呢。」

「就说是呢。」

「还常听那首歌吗?」

「有啊,闹铃就是。」

张菁爱怜地坐在床边,伸手抚摸我的脸。

宿醉使我动弹不得,我就调笑她。

「可别让你家那小什么玩意知道,不然又该吃醋了。」

「不会,」张菁的泪水把眼睛浸湿,「他偷腥,这很公平。」

我想叫她,也叫她菁菁。

然后 Black Box Recorder 的铃声把我叫醒,一遍又一遍重复唱着:Hour after hour after hour。

宾馆的窗外是腊月的天。

天也笑,滔滔两岸潮,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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