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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不具

我暗恋陆思齐很久了。​

他知晓这一切,却还是温柔待我, 温柔到我甚至产生了错觉。

直到那天,他紧张兮兮的拽我出去,又小心翼翼的恳求我帮一个忙。

这一刻,我突然就明白过来了,我所有的小心思,都不过是个笑话。

1

你知不知道风眼的定义。

将全世界吹刮得晦暗混乱、飞沙走石的热带气旋,在它的中心地带,天气却十分稳定而平静。

那个气定神闲引发一切动荡的来源,就是风眼。是你。

而我所有的爱,记忆和命运,被灰蒙蒙的气流裹挟着,像被旋涡撕碎的纸屑,在狂风骤雨雷霆霹雳中,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抗拒地环绕在你身边。

2

在留学机构工作到第十年,我心生了厌倦,向上司提出离职,想要休息一段时间。上司将我的离职日期推迟了一个月,因为「有一个很难搞的学生,必须你出马才能申得上学校。」

我笑笑,知道公司又签进一笔大单,家境富裕但成绩一塌糊涂的纨绔子弟们,总是能在月末大大提振业绩士气。

上司发觉我擅长挖掘那些小孩的闪光点,份份文书交出来都独特不落俗套,就一直给我派年纪小的申请人单子。能承担得起自高中就送出国的家庭,家底往往也很丰厚,所以客单价高,我抽成比其他同事都多,几年就攒出一套小公寓的首付。

我如这大都市里每一个普通上班女郎,每日按时上班领薪水,兢兢业业还贷款,蜗居在自在的小公寓里,与父母每月通一次电话,有时候会自己站在桌子上换灯泡,或蹲着修理抽水马桶,近年来做过最出格的事无非是借口逃了公司的团建活动,窝在家里看韩剧。

我越过格子间吃了一点同事分享的零食,有人在背后拍我肩膀,是前台小姑娘,「叶老师,老板让你去十楼会议室,那个客户和学生都到啦。」

那天是我时隔数年再次见到陆思齐。

会客厅正中坐了一个稚气未果的男孩子,正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玩着手机,而他的父亲,陆思齐,正和我的老板交谈着,看见我推门进来,下意识地站起来要握我的手,然后我们都愣住了。

「叶娴?哈,你是叶娴吧?」

我怔在那里,全身不可动弹。

动物世界里说,有些动物在遇到意外险境时,会吓得不得动弹,僵在原地,形状可笑。当时我还想,这么愚蠢的物种,居然也逃过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法则的逡巡,代代繁衍至今。

而如今,我像在深夜里被车辆远灯吓到的鹿群,僵立在会议室门口,血液一瞬间凝固。等我反应过来,那个叫陆思齐的男人伸出来的手已经缩了回去,而我一手抱着文件夹一手捏着磨砂玻璃门的门把手,像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职场新人,狼狈而窘迫。

「你们认识啊?」老板好奇地横劈进我们之间的尴尬。

「是啊,太巧了吧。」陆思齐笑起来,依旧是英俊非凡的弧度。自十六岁起,走出校门,门外等候的家长们就知道这人会伤透多少女孩子的心。

「叶老师是我高中同学,好久没见了。那我放心了,」他将侧脸转向我的上司,「你刚刚夸她的,我现在都相信了。哈哈。我印象里她一直是成绩特别好的优等生。我记得我常常抄她作业。」

上司专业而精准的商业笑声笑起来,会议室充满了合约达成的欢快气息。

我顺势坐下来,将一叠需要填写的资料递给那个男孩子,「嗨,来,先填写一下这些问卷和表格吧,可以帮助我们比较快地了解你的经历和申请优势哦。」

那男孩终于放下手机,抬起头,默不作声地接过那叠纸。

他的面容同陆思齐年轻时一模一样,仿佛他母亲的基因对此毫无贡献。浓黑直眉,一双清澈鹿眼下异军突起一根高挺的山根和小巧的鼻子,左眼下方的脸颊上有一颗小黑痣,是洁白皮肤上唯一的瑕疵,但反而令他楚楚动人,脸部有了点睛之笔。

我就这样静静坐着等候,用指甲隐秘地摩挲塑料文件夹的表面,发出细微簌簌的声音。

那人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来,「叶老师,这小子就拜托你了哦。」

这时我才感觉到,左侧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迸发出不由分说的巨大疼痛,将我大脑捶击得一片空白。

 

3

你知不知道富士山的理论。香港词人在日本见到富士山,惊羡于它的美丽,又深感自己只能看见它,却不能移动它。随之又感悟到,喜欢一个人就如同喜欢富士山,想要靠近,只有一个方法,走近它。但无论如何,你都无法「凭爱意令富士山私有」。

真是伤心的旅游感悟。

 

4

我进高中时是短发,戴高度近视眼镜,素面朝天,颧骨上有淡淡雀斑,下巴上有不断推陈出新的青春痘,每所学校都有一千位这样普通的女生,湮没在做早操的队伍里。

陆思齐就相反,他是最引人注目的男生,入学军训时已经令人侧目,个子高,长得好,染一头黄发,教官一眼就能从队伍里揪出来,「为什么染发?」

青春期少男少女最爱凑热闹,齐刷刷就看过去,被其他军官勒令站好直视前方,耳朵却拼命搜集信息,那男孩子大大咧咧地从队伍里站出来,笑着说,「也没说不可以染啊。」

教官说,「门口校规就写着,学生不得染发,穿耳洞,你没看到?」

「是哦,我以为军训时期我们还不算正式学生啊。」那男生居然不当回事,「动员大会上说,这个月要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士兵。士兵不用遵守校规吧……」

酷暑阳光下金光闪闪的刘海吹过他的眼睛,他受痒般抬起手揉揉鼻子。

我站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偷偷地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对于这类校园风云人物,我一向没有兴趣。他们漂亮潇洒,肆意妄为,卷着衬衫的袖子松松垮垮地走在校园里,把肥大无聊的校服穿得很好看,脖子上可能还挂着一个柔如无骨亲密无间的女朋友。

他们轻巧又叛逆的姿态总会令我自惭形秽,我觉得自己笨拙,拘谨,比较适合扮演所有青春偶像剧里那个被镜头焦距糊化的背景板。

陆思齐虽然不在我们班,却像全体女生心照不宣的隐形插班生,谈论的是他,嗤嗤笑的是他,课间他砰砰地拍着篮球从走廊跑过,那一小片剪影在窗户一闪而过时,都会有女生低低地惊呼一声。

「听说他们家超有钱诶,」有消息灵敏的女生打听到重要信息,像派发战时报纸一样郑重其事地传递给四周,「他成绩不怎么样,本来都没法进我们高中,是要出国读书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就来了我们这里,应该是花钱走后门了吧。」

「噢噢这个我知道,」另一个女生也加入讨论,贡献一些新的信源,「好像是因为他妈妈生病了,所以就没去国外念书,来我们这儿了。」

「原来这样。」大家纷纷点头,有人拍我肩膀,我以为自己偷听被发现,有点窘迫,但对面那团女生只是嘻嘻笑着问,「哎,你数学作业写好了没,借我看看,拜托拜托。」

我把作业递过去,她们把头凑在一起,挠着太阳穴频频点头,「原来这一步后面是这样展开公式啊……」声音低下去,又有人岔开话题,「话说陆思齐今天穿的白衬衫好好看啊……」、「这不是上学期统一发的校服吗?」、「吓,真的啊,我看我们班男生穿起来都好丑啊,我都没意识到」,又有笑声爆发出来。

大概每个女生的学生时代都会有这样一个长相英俊、身形高挑、热爱篮球又身世传奇的男生,出现在隔壁班或高一年级的队伍里。

彼时我成绩优异,读书甚广,有一种秘密的骄傲感,对这类普通人青春中必不可少的要素,竟有点嗤之以鼻。我谁都不喜欢,只喜欢每一次考卷发下来都是满分。

学期结束时,我被老师留下来协助批改期末考卷。宿舍人已经走光光,校园像一所闭园后的游乐场,抽离了鼎沸人声的整个空间变得陌生。我父母很高兴我能被老师选中,所以晚回来几天没关系。

傍晚我在宿舍阳台晾衣服,突然有只篮球飞进来,砸在水泥地板上。

我望下去,陆思齐在楼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仰头笑着说,「哎呀,不好意思,我的球,能不能还我?」

我把球扔下去,他像预判准了落点,轻巧地拍了拍反弹的篮球,将它控制在手掌。「谢啦!我运气真好,居然还有人在宿舍。」

明明是冬天,但他只穿一件薄薄的运动衫,晶亮的汗水从鬓角流下来,从脖子一路拐到锁骨。下身就更夸张,是宽松篮球短裤,在两只膝盖处都绑了黑色的护膝,因为过瘦所以透着护膝都能看到他刀削一般的膝盖骨。

他向我摇了摇手,表示致谢。「哎,你也还没回家哦?」

「我帮老师在批改试卷。下周才回。」我把手肘撑在生锈的横栏上,朝他回话。奇怪,我为什么要说后面那句,仿佛对方关心我什么时候回家似的。

我们隔空对话,因为距离不得不提高音量,像是什么牛郎织女银河远隔一样,真窘迫。我当时就是这么容易发窘的人,一时之间就有点面红。但楼下的男孩显然不在意,他举起一只手,「喂喂,小心——」

「啊?」

我反应过来,架在横栏之间的洗衣盆掉了下去,还没来得及挂的湿衣服噼里啪啦地全砸在地面。

怎么这么狼狈?我内心尴尬大叫,趿着拖鞋跑到宿舍楼下。

陆思齐正蹲在地上帮我捡衣物,脚边一滩水渍,看到我下来了,就把洗衣盆递给我,「看来你又要再洗一次啦。」

「谢谢。」我眼睛瞥了一眼洗衣盆,里面有一些我的内衣内裤,当即羞愧得要遁地而走。

陆思齐叫住我,「哎话说,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你是不是成绩很好?」

「我?」我回头,「我叫叶娴。」

后面一个问题该回答吗,怎么回答,是,我成绩很好,老天,没听过这么恬不知耻的答案,但说不我成绩很差,又不是事实,为什么老师会请成绩差的学生协助批改考卷?十六岁的我竟然就被这样一个问题难住了,不知道是因为我在人际交往方面本就毫无天赋,还是因为发问的人是陆思齐。

「哦,好像没听过。」他挠挠后脑勺,「我叫陆思齐。你成绩很好的话,能不能帮我订正一下考卷?」

「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趿着拖鞋抱着洗衣盆跟那个男孩子到了附近的篮球场,那里只有零星几个男生在对着球框练习投篮,砰砰的撞击篮板声不绝于耳,他们看了我一眼,也毫无兴趣。

陆思齐从球场边上的书包里掏出一份考卷,我站在他身后,偷偷地瞥了一眼,上面的分数低得令人骇然。我心想,原来我们班女生说的八卦是真的,他念书很差。不小心笑出声来,他回头看我,语气佯怒,「你在嘲笑我啊?不会吧。」

我赶紧抬头摆手否认,对上他的双眼。

他站在逆光的方向,轮廓瘦削,下颚线优美,风斜斜地吹过来,将他浓密头发吹乱,整个人在夕阳下发出毛茸茸的暖光。我觉得心脏漏跳一拍。

从小在应试体系中亦步亦趋只会死读书的我第一次意识到,美才是全世界最稀有的资源,而我引以为傲的勤奋、仔细和博览群书,在这种毫不费力的天赋面前,竟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天色黯淡下来,他掏出一只手机,打开手电筒,橘黄色的暖光照射在考卷上,我们坐在球场边沿,像是围炉静静地烤着什么东西。

「就这题,我怎么都想不通。」

我凑过去,因为近视和天色关系,那油墨印刷的题目实在看不清晰,我又移动了一点,陆思齐意识到了,把试卷放在我的腿和他的腿中间,整张脸都蹭过来。我猜想他应该从小就在爱的触摸和拥抱下长大,所以对肌肤相触毫无反应。

对他来说百思不得其解的题目,对我实在易如反掌,唯一的挑战是如何讲解得浅显易懂。我想了想,把解题思路讲了一遍,他像中了什么大奖一样,倏地站起来,「哇,我终于懂了!你太厉害了!你这讲得比我们班老李头还明白。」

夜色如水,汩汩地流动起来。他一手举着考卷,一手用手机的亮光照耀着那行题目,眯着眼睛又默念了一遍,我坐在黑色的风里,就这样看着他,被那束锥形的暖黄色光线笼罩着,像一樽毫不自知的艺术品,在这座空旷的博物馆里展出着。

人永远没办法追求一件艺术品,拥有一件艺术品。我看着他,就像暗夜的窃贼惶惑地看着蒙娜丽莎。

 

5

你知不知道绚烂流星原来只是宇宙空间中的尘埃微粒和微小的固体块,接近地球时被引力吸引,与大气层摩擦、爆炸、燃烧,落到地面前大部分已经被消耗殆尽,剩一点点,掉到地面上,被人们看见。但那时它已经不叫流星了,叫陨石。

我有时候想,我和你的相遇就像是流星坠地的过程,我是如此微不足道,从命运的大气层擦枪走火噼里啪啦地飞驰过来,啪地打在你光辉笔直的人生轨道上,我火花四溅,尘土飞扬,而你看到的只是一个语焉不详的坑洞。

 

6

留校到靠近春节的日期,我才惊觉忘买回家车票。春运的供需压力出乎我的意料,我去附近车站问了几次,都没有合适的班次。最后一次帮陆思齐在操场上补习时,我提到了这件事,他愣了一下,立即说,「我叫我爸爸送你回家好了。」

「从这里到我家要开两三个钟头……」

「哈,」他诧异,觉得没什么问题,「没事的啊。」

那天下了一点雪。我背着双肩包,双手侧提着行李箱从楼梯上一拐一拐以怪异的姿势走下来,陆思齐在宿舍楼下等我,有零星雪花落在他肩上和睫毛上,随随便便就站成一幅画。他从我手中接过行李箱,滑轮在地上划出湿滑的两条痕迹,我怔怔地跟在他后面,盯着那两条痕迹,直到撞上他的背。

「啊哟,对不起。」我揉揉头。

他停在校门口的布告栏面前,「等等,你是我们年级第一哎。」

「啊?」我看过去,「哦,是。」

他撒开了行李箱的把手,用双手晃我肩膀,「叶娴你太厉害了吧!你都从来没说过。」

我咋舌,心想这没什么好说。我总觉得获取这些成绩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值得高兴。但对于他来说,仿佛发现新大陆般激动。

我被他莫名的激动带动了,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我像是在深海里一座濒危而不自知的鲸鱼,一直孤独潜泳,没有伙伴,不问世事,突然间被一个大呼小叫的人类探险家发现了,捕捞了,并宣告天下般地被珍视着。

我很感激他。

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后,陆思齐小步跑过来,拉开车门,装作很尊敬的样子,「年级第一女士,来,请。」

车内的小世界向我伸开了拥抱,舒适的暖气,清新的香水味,白色长毛坐垫,有轻柔的音乐传出来。这所有一切都与我格格不入,我几乎能看到我选择坐进去的那一刻,就等于选择了将我的人生交付给了一段毫不由我掌控的旅程,方向盘交给了别人,航向未知,终点成谜,路途许有诸多颠簸,我都无法控制。

但我还是坐进去了。

那一路车程漫长,春运的拥堵令车开开停停,让我眩晕恶心。我在温暖柔软的车里昏昏欲睡,醒来时竟然已经靠在陆思齐的肩膀上很久。他动动肩膀,「哎你脑袋很重,我在想这不会就是你聪明的原因吧?」他伸展了下手臂,嘶了一声,表明手掌都麻了,「开玩笑的,别介意。」

我顿时大窘,「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睡着了。你干嘛不叫醒我?」

「啊,为什么要叫醒你?」他回转了一下肩膀,仿佛这项选择从未在他考虑范畴之内。

那一刻我就该发现,他对周遭世界如此友好、坦荡、姿势舒展,而我拘谨、克制甚至惶恐,始终神经紧绷,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人是否从小被爱和善意包围,是看得出来的。

十六岁的我们驰骋在雪天的高速公路上。我是第一次爱人,而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被爱。

这是我们关系不对等的来源。

在成年后的很多个夜晚,我无数次梦到一个被枕麻了的肩膀,一辆车像是驶在无穷无尽的虚幻道路上,没有终点,不会停下。

在醒来后,我被巨大的怅然若失和细密的满足感填满。那满足感来自于我想象着被枕到麻木的肩膀当时令他多么难受,而他一动都不动。

对他来说毫不在意的善意,已经能够令我瞬时落泪。

 

7

有段时间我很想去沙漠旅行,在搜索资料时看到,全球最炎热的撒哈拉沙漠有过几次罕见的降雪。按理说那里又干燥又高温,没有理由会下雪。

但历史上有记载的就起码有三次,科学家推测说是因为恰好有什么风带经过,带来极地气团,后面的理论我忘记了,反正是在湿度温度和海拔三者都合适的条件下,才形成了令人惊奇的沙漠降雪。有时候我会想,在所有条件因素都意外完美匹配的时刻,万分之一的奇迹就会发生吗。

 

8

来回改了几遍申请文书后,我和陆思齐儿子熟稔起来。他其实十分健谈,只是在成年人的场合中习惯装酷装冷漠,「反正一开口就说错话,还不如不说咧。」

但我是对付这类青春期富家小孩的高手,上司时常在其他同事面前赞扬我,说某些同事动不动和学生吵起来,看看人家叶老师,再纨绔的子弟都能与之谈笑风生,令我听上去像倒有《变形计》的功效。

总之,几番来回后,他已经颇为信任我。

在网申快截止的一天,他从学校放学出来和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碰面,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时带出一封粉红色的信封。

我眼尖,立即笑起来,「哇,情书。」

他没反驳,弯腰捡起来,把信压在电脑下,「叶老师,说正事说正事。」

「干嘛,你怎么都不打开看看。」我注意到信封还封着口。

「好无聊,我才不看。何况明年我就要出国了。」言下之意倒是很负责很老成,不愿辜负女孩子的希望。

「也是,」我喝了口咖啡,「那你干嘛不直接扔掉?」

他越过屏幕看我,「在学校里就扔掉吗?万一女生看到会很伤心啊。」

我一怔。

他和陆思齐一样,即使根本不喜欢,也对人温柔以待。

他们根本不知道,如果不喜欢对方,他们的那一点点好,都足以成为慢慢杀死对方的毒药。

我一时觉得从食管滑落下去的咖啡苦涩,在胃里激起强烈胃酸,像是顷刻间要灼出一个洞来。我干瘪地转移话题,「我看你和你爸爸当年在学校一样受欢迎。」

说完立即觉得不妥,他倒没在意,把电脑屏幕转向我,「这是我昨晚更新的一版,你看看是不是差不多可以提交了。」他挥手招呼了一下服务生,「我爸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读书时交的女朋友,都是人家女孩子倒追他的。」

也许陆思齐在一生中说过很多谎,但这一点,他没有。

仅我所知,他在高中时的女朋友就换不停。有一位是学校播音站英语节目的播音员,高挑纤瘦的学姐,走路像仙鹤一样,英语口音标准,在每天午间会在流淌的古典钢琴曲伴奏带下朗读一篇小短文。于是我养成了每天中午带着耳塞盖着外套趴在桌上睡觉的习惯。

在某个节日前夕,陆思齐在教室门口等我,拽我出来拜托我写一封英文诗给对方,放在礼物里。「拜托拜托,」他用小狗湿漉漉的眼神看我,「这样她会觉得我不是英语糟烂的草包啦。」

我想问难道对方是因为你英语流利才喜欢你吗。但我没说,只是烦躁地挥挥手,让他下午放学后来拿信。

最后一节自习课上,我在草稿本上写了一首胡编乱造的诗,又撕掉重来。

原来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辜负他所托。

我被他困住了,尽管他一无所知。

我认真地写完,才看到纸上有几滴水。我没发觉自己哭了。有人说青春期少女的哭泣多半是莫名其妙毫无原因。但这次我知道为什么。

我嫉妒得口腔酸涩,委屈得太阳穴别别狂跳。还好教室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

我用手里的笔盖死命撑着眉毛中间的额头,直到皮肤凹陷出一块微型的坑,才放下来,在最末写了「知名不具」四个字。没有直接署陆思齐的名字,是我怕这封信被班主任拿到,又要大作文章。

我恨自己的贴心。

始作俑者在教室窗外敲击玻璃,示意我出来。我把信交给他,仿佛有一秒,我错觉是我向他递交我的表白和郑重心意。

里面每一句,都是我想对他说的话。但他读不懂,也不会知道。

我觉得悲惨极了,红着眼眶把信塞给他就跑回寝室,身后男生困惑的「喂谢谢啦!」被我耳边的狂风甩到不知名的角落。

应该是那天起,我开始疯狂的减肥。那个瘦削学姐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带着这种病态的心情,我揣着滴米未进的肚子在操场上来来回回地跑步。

绕着放学后的操场,我一圈圈偷偷地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沐着月光胡思乱想着能跑入我想要的未来。最终当然失败了,我没有跑进想象中的未来,而是在某一节体育课的慢跑训练中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应该是中暑加低血糖发作,但当时我只觉得好累好饿,脚腕好痛,额头好痛。在眼前一片光怪陆离的恍惚中,我感觉有几个女同学围过来,试图把我扶起来但未果。终于有个人把我拉起来,背在背上,往医务室的方向跑。

那人很瘦,所以肩胛骨一直撞击到我的胸口,我感受着这一点点疼痛,心里却觉得非常安心。我在那人鬓角旁边说,「陆思齐,我觉得我喜欢你。我超级喜欢你。」我感觉到他侧了侧头,我距离他面颊的距离拉近到可以亲上去的程度,但他又转了回去,直视前方,没有说话。

这真是最差的表白时机。

我向来不合时宜。

听说这场闹剧令那位学姐大吃飞醋,很快就提了分手。我从教室里一瘸一拐地出来,陆思齐在外面等我,「我帮你背书包吧」,他伸出手来。我迅捷躲开,明知故问,「干嘛,不怕你女朋友吃醋哦?」他撑住我手肘,「逞什么强。还有,分手啦。」

「哦。」我挤出一个音节,把书包甩到他胸口,思忖着自己该说什么。

脚腕恢复到拆石膏的时候,陆思齐又有了新女朋友。这次是邻校的女生,据说十分美又有钱,全身都是昂贵名牌。在全区的高中篮球联赛的场边上,被陆思齐的一记投篮反弹砸中,正要发作生气,看到陆思齐跑过来道歉,立即火气全消。

我不可能不泄气,但没有办法。

自此我知道了,世上总有得不到的东西。我埋头苦读,没有再幻想要减肥什么的,别人又美又有钱,我能怎么办,去抢银行然后整容吗?我的成绩名次还是盘踞在校门口公告栏上第一位,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但我想除了第二名之外,根本没人在意。

有时候我疑心,会不会每个人对于时间的度量方法都不同。于我来说,高中时光就是被一次次月考、一次次竞赛标记的,对陆思齐来说,可能是一个个女友、一段段恋爱作为时间流逝的标尺。

高中生涯走到尾巴上时,我收到了一个好消息,我在化学竞赛拿的奖项令我可以保送想去的大学。

那可能是我人生中少有的轻松快乐、如释重负的时刻。我在班级里变成跑腿打杂的角色,乐此不疲地帮晚自习的同学带夜宵,或是帮邻班老师监考考试,诸如此类。

第一次全省模拟考试,我被邻班老师叫去联合监考,我坐在教室最后无所事事,用眼光把所有同学的脊背都点了一遍。这时在讲台上的老师冲下来,在陆思齐的座位旁边停住,「陆思齐,你在干嘛?」

那语气出现在考场,已经不是疑问,而是很明显的宣判。我惊诧地走过去,不相信他会蠢到在模拟考上作弊。他的左手被拽了出来,但握着的并不是在场所有人想象中的小抄笔记,而是一盒粉红色包装的验孕试纸。

他的班主任双目快要飚出火焰,「陆思齐,你疯了是不是?你为什么会买这种东西?」

那男生右手还握着笔,显然也没有预料到,他摇头,「没有,老师我没有。」

「你啊小小年纪不喜欢念书,一直早恋,记处分记大过也不只是一次两次,在主席台都被通报批评过两次。现在这种关键时刻还给我搞出这种事来。」

那严厉刻薄的班主任将他的试卷拂在地上,「来,你也别模拟考了,跟我去办公室说清楚。」

几乎是鬼使神差般,我横拦在中间,「老师,这个是我的。」

「哈?」

我感觉到全教室的目光一瞬间聚焦到我脸上。

全年级第一名,竞赛保送生,这个顶着男仔短发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女生,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存在,和校园里香艳夸张的绯闻完全无缘。

我需要找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老师,这件事等我考完试跟您谈好吗?」我胀红了脸,嗫喏地回答。

邻班班主任的脸上出现奇异复杂的表情,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陆思齐,没有说话,将考卷从地上捡起来,放回陆思齐的课桌,用无声的方式示意他继续进行考试。

老师收齐卷子后,趁零星还有几个同学,我支支吾吾地说了姐姐那不被家人看好的爱情,以及姐姐买试纸慌里慌张塞进我的口袋,被陆思齐捡到云云。

几天后我向学校申请了离校,直到高考结束后才回来拿行李。

宿舍里只剩一个女同学还没离开,我在阳台上收衣服,她在床上整理杂物,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说起来陆思齐倒好,没参加高考,跑到美国去了。」

我举着的手一抖,头顶挂着的八爪鱼塑料晾衣架发出簌簌的晃动声。「为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我室友有点惊奇,「我记得你们关系还蛮好,他没跟你说么。」

没有。

在混沌伤感、狼狈不堪的高中生涯对我彻底关上门之前,我见陆思齐的最后一次非常不愉快。考铃响起的那一秒,我几乎是从模拟考教室夺门而出,陆思齐追在我后面,急促地喊我名字。

我从罕有人至的校西门跑出去,出了门就有一座天桥,街对面有一家图书馆,是我闲时会去的隐匿小天地。我一口气跑到了路对面,听到陆思齐在另一边叫我。「喂,你生气啦?你为什么生气啊?」

呼啸的车流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远,在风驰电掣车水马龙的汽车虚影中,我突然感觉我不认识对面那个人。

我失去风度大喊道,「因为我讨厌你,非常非常讨厌你。你怎么这么恶心啊?」

他手足无措,短袖校服在大风吹刮下一记一记拍着他薄如纸片的身体,「不是,叶娴,那东西不是我的。和我没关系,我发誓。」

「不是你的还会是谁的啊?全校如果只有一个人有这名额,它也一定是你的。」

我看到陆思齐急着要过来,几步迈上了天桥的楼梯。我狠下心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但走了一会儿,却没看到他追过来。我回头望,看见他的一小片头顶,在天桥最高处露出来,风吹得他头发乱飞舞。但他迟迟没有继续登上下一级台阶。

如果他再登一级台阶,我就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也许我就会转过身奔向他。但他没有。那片在我视野里指甲盖小的头顶,停留在天桥最顶点的水平线上很久,然后消失了。

然后我知道我可能永远失去了他的消息。

背后的室友还在补充,「你知道他之前来我们学校的原因吧,就是他妈妈生重病,他本来要去美国高中的,就没去。好像高考前一段时间,他妈妈过世了,他也没什么留下的原因了。哎,这样想想他还蛮可怜的诶……」

「哐。」

一声巨响。

我失手推下了阳台上的一个盆栽。

松软的泥土在炎热的夏天缓缓地吮吸着滚烫地面的热度。我成年前的最后一个夏天结束了。

 

9

你知道吗,人类与果蝇共享百 60% 的遗传信息,和老鼠的基因则有 80% 的相似。人与人之间的基因,有 99.9% 是相同的,也就是说,我们居然在微末的 0.1% 中,实现了千差万别的区分。有时候我看着你,想到和我如此不同的你,却和我共享了 99.9% 的 DNA,不得不说这古怪可笑的念头某种程度慰藉到了我,像是一种曲折的拥有。

 

10

距离我离职还剩几天的时候,陆思齐儿子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他最终选了一所西海岸的学校。来我们公司支付尾款的是他母亲,她很美,身材一流,那天穿一件紧身连衣裙,只要有一丝赘肉就会令这身衣服灾难无比,但她没有。

我招待她坐下,去邻座拿 POS 机,她指甲晶亮,手腕上戴了一只名贵手表,那只表的价格就是我们普通人的一年薪水。

她很客气,「听说,这是叶老师最后一单申请了,我们真的太好运气了。我儿子成绩那么糟,多亏你啦,辛苦。」

趁她在看价目明细的当儿,我去饮水机旁给她倒了一杯水。全是热水,烫得我隔着纸杯的手指都觉得痛。我顿了顿,对自己说,叶娴,拜托,你可以是更好的人。然后叹气,我倒掉了一点热水,又混合了一点冷水。

把水杯递给她的时候,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她,「您是不是学舞蹈出身?」

她抬头,「是呀,你怎么知道?陆思齐跟你说的吗?」她的纤指在 POS 机上输入密码,过了一会儿,蓝色油墨的小票从机器上吐出来。

我撒了谎,「不不,我就是看您体态好优美,想说一定是舞者。」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撒谎。

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在纽约,陆思齐亲口告诉我。

大学四年我过得郁郁寡欢,室友们幡然醒悟地开始瘦身化妆,与男同学们约会,而我只专注做两件事,一是努力念好英文,通过一场又一场英语考试,二是打听陆思齐的去向。

当时社交网络刚兴起,有一些面向大学生的实名社交平台,我在学校计算机机房里用臃肿硕大的台式机注册了账号,查找他可能的痕迹。事实表明他在西雅图念书,学会了开车,相册里时常常出现不同国家公园的自然景色,和公寓厨房里试图向中华美食靠近却无果的一团黑色。

我欲盖弥彰地申请了一大堆学校,东海岸、西海岸和中部地区都有,offer 信纷至沓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内心最想要的是什么。我挑了一所在西雅图的大学,然后将平淡空白的大学四年打包进回忆里,踏上异国求学的旅程。

飞机降落时,我鼓起勇气给陆思齐发送了一条信息,过了一会儿,他的好友申请抵达我的信箱,手机屏幕上跳出「恭喜你,你现在是他的好友啦」的提示。

我一怔,就像回到数年前那个假期的黄昏,在空荡的篮球场上,他举着手机对着错误百出的考卷,在黑夜白风中对我师出无名地咧嘴微笑。

随之而来的是坏消息。

他在私信里说,「恭喜你啊,那学校是很好的学校。我现在不在西雅图了,我觉得西海岸好无聊,我跑来纽约上大学了哈哈。有空可以找我来玩哦。」

我只觉大脑如遭雷轰,命运万箭齐发,将我的心脏射得千疮百孔。我像行尸走肉一般解开安全带,走下飞机,到达机场时双眼已经模糊到看不清发着白光的指示牌。

我茫然地跟着人流走,直到海关处的工作人员在玻璃窗后问我,女士你还好吧,我才醒转过来。对面慈祥的黑人大姐一定觉得这名亚洲女子很古怪,搭乘十几小时的长途飞机来到所谓的自由之地后,竟然哭得双目通红。

第一学年结束,系里老师建议我留本校读博,我没有答应,趁漫长暑假飞去纽约实习。陆思齐遵守承诺,在肯尼迪机场的出口等我,他变得更英俊更时髦,肩膀宽阔,手臂壮实,想必在健身房耕耘很久。受了一些欧美礼仪的熏陶,他夸张地拥抱住我。

「好久没见!」

我整张脸都没在他古龙香水的怀抱里,希冀着神奇博士或其他超级英雄从天而降,帮我凝固这一秒。

我在车上和他简述了一番实习的计划,隔行如隔山,他听得兴趣缺缺,转了一下方向盘,连带转换了话题,「叶娴,我发现,你变了。」

「什么?」

「变得没那么讨厌我了。」他笑起来,还是那条漂亮的下颚线条。

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却最终没有说出来,我哼哼笑了一阵,又令人厌烦地往事重提,「只要你没有令美国女生怀孕打胎就好。」

我感觉到车里的气氛凝固了一秒,直到他叹了口气说,「拜托,说了不关我事,为什么你不信我?」

我有些后悔,正踌躇着,陆思齐说,「你今天余下时间有什么安排吗?我今晚要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你一起来吗?」

我几乎怀疑这是对我的惩罚。他明知我对这种交际场合毫无信心,与陌生人一起玩让我焦虑出汗。我可以借口长途飞行太累了想休息几天,但我又想,如果拒绝了这一次,可能这个暑假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被自己如此在乎他的卑微心态震惊,但我还是点点头。

碰面地点是在时代广场,无数块巨大 LED 屏播放着明艳夸张的画面,工业文明用红唇、秀发、豪车和无数知名商标,把所有人圈在灯火通明的盒子里,人人行走如竞走,地上烟蒂和转瞬即逝的红绿灯一同明明灭灭地闪烁。

我们最早到那儿,无所事事,在夜色里被这大都市包裹、推搡。我是正经的游客,举起相机拍了几张夜景,这时有穿着奇装异服的人走过来,搂住我肩膀要和我合影,我吓一跳,陆思齐却咧嘴笑起来,「哎,哎,就站那儿,叶娴,蜘蛛侠和你合影耶。」

他拍了几张照,然后和那街头艺人寒暄了几句,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币。

「原来是要钱的。」我恍然大悟,「钱真好赚。喂,你干嘛,钱多到没处花啊?」

陆思齐笑嘻嘻地把手机屏幕移到我眼前,「你看,不是挺好的,看你表情,哈哈。」

我看到屏幕上的自己惊惶地缩着肩膀,被蜘蛛侠先生绑架似的,一脸惊诧地看着镜头。我白了他一眼,但对方毫不在意,用手划了下屏幕,嘴里说着,「我发给你哦,我发给你。」

「我才不要!」我烦恼地回复他。

有一群漂亮的东亚面孔向我们走来,中间有一个女孩子举起手叫,「陆思齐!」这群人自然就是他的朋友了。我们浩浩荡荡地去电影院看《金刚》,娜奥米沃兹在帝国大厦的屋顶上看着濒死的金刚泣不成声,我看到陆思齐旁边的女孩子也哭得一抖一抖,陆思齐朝她的方向小声说了一句话,那女孩又被逗得咯咯笑起来。

电影院亮起灯来,我们被抛回真实世界,我想,陆思齐无论在哪里都是快乐而受欢迎的。

出了影院,那群人突发奇想要去帝国大厦看看,查了一下距离电影院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一切都很顺理成章。经过漫长的安检流程,我们终于被直升电梯瞬间提到了这个城市的头顶。

来不及缓解因为气压骤变而引发的耳膜鼓痛,我就被电梯门拉开时的璀璨夜景震撼。我们一行人很快四散开来,在观景台的玻璃窗内俯瞰这个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

从这个高度看,远处建筑都变成小巧玲珑的乐高玩具,低矮的街区则像密密麻麻的火柴盒,金黄色车流在其中穿梭,仿佛四处流窜的烟火。

彼时距离震惊世人、改变全球格局的恐怖事件过去没有几年,我一时间想到当时被飞机撞击的双子塔中坠落的人们,平日里也是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这座城市,顿觉有些毛骨悚然。陆思齐刚好走到我背后,「在想什么呢,一动不动。」

我回头,像是末日来临,「你说如果这时候一架飞机冲过来,撞到我们,怎么办?」

他笑起来,将手臂撑在玻璃窗上,笼住我的头顶,放低声音说,「看到那边那位绅士没有,我马上偷过他手里的长柄伞,然后打开,我们一起飘飘荡荡地降落下去。」

如此荒唐,如此怪诞,可是我望着他,心里想的是,我可能永远不会喜欢上除他以外的任何男孩了。

 

11

你有时会不会觉得我们度量事物其实蛮随便的?

伸出手指,这么长,我们决定这是一厘米,这块金属这么重,我们一拍大腿,就叫它一公斤了。书上说金星自转很慢,它自转一圈的时间相当于地球的 243 天。看到这个描述的时候我想,我们用地球上的「天」来定义金星自传的时间,不由分说地对金星说,你自转一圈是 243 天。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像人类大群体一样,用自己的标尺随意而傲慢地定义所有事,会不会过得也会快乐一点。

 

12

毕业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精神状况一直很颓唐,我从西雅图搬到纽约工作,工作内容不甚合心意,但已是我眼下能找到唯一愿意帮我申请工签的公司了。

我在申请大潮中等待抽签结果,心情起伏不定。

纽约冬天令人抑郁,寒潮来袭,公交停运,我在小公寓里孤独度日,暖气片效应一般,我经常盘腿坐在地上,对手掌哈一口气能支撑自己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几分种字。

坏消息很快投递到信箱,我没有抽中工签,意味着我在美国合法工作的时间进入倒计时。那天晚上窗外飘鹅毛大雪,我在狭小餐桌上撑着脑袋思考未来的计划。有些人会再去读一个学位,以此获取第二次抽签机会,还有一些歪门邪路,我知道如果想留下,总有途径留下,但我真的想留下吗?

我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一条很丧气的状态,决心把这道难题捱到明天。我进厨房煮红酒,把橙子苹果一股脑地投入红澄澄的液体中,气味随着咕咚咕咚沸腾飘出来时,我手机收到消息,是陆思齐,他说他有点担心我,恰好在附近,就走过来看我。

我下楼看见他已经在街边,穿着灰色呢大衣,缩着脖子,两只手交叉揣在腋窝下,昏黄路灯把他头发上的雪花照得黄汩汩的,他看见我下来,就抖了抖肩膀,变魔法似的从大衣里掏出一盒麦当劳的纸盒。

「干嘛?」我问他。

「给你吃啊,」他塞到我怀里,「刚路过一家麦当劳,就买了点垃圾食品,嘿嘿。」

「知道是垃圾食品还给我。」我嘟囔,心里却很感动。那盒鸡翅被交付到我手里时还暖呼呼。

我想象着他从店里出来时放进大衣里的样子,黑夜敞开了风袋,扑簌簌地往下面撒白色雪花,为了防止冷却,他甚至步伐加快到小跑的程度,那些包裹在鸡翅外面的油腻淀粉在纸盒里忐忑地撞击着,上上下下,然后到了我手里。

他摸摸鼻子,手指骨节通红,「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应该吃垃圾食品。」

「谢谢。」

「说起来,」陆思齐支支吾吾开口,「我有个朋友,之前看电影的时候你们也见过的,他是美国公民来着,你要不要试试约会看看?」

我楞在阶梯上,一时之间不能理解。

他踮了踮脚,手臂直直地捅进口袋,似乎有点尴尬,「喂叶娴,你别弄错我意思啊。我只是觉得你在这里很辛苦,为抽工签也等很久,如果你真的很想留美,其实可以试试婚姻绿卡啊。当然我这就说远了……」

他猛地噤声,我还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他伸出一只手悬在空中,有些不知所措,「你哭啦?对不起,可能我说错话了。」

我抬手一摸,脸上确实湿漉漉的,是雪花融化在我脸上也说不定,因为我当时几乎感觉不到痛苦,整个人麻木得如同失温很久硬邦邦的躯体。

我笑笑,向他伸出手,「好啊,那你把你朋友的联系方式给我。」

陆思齐有点诧异。

我也是。

我为什么这么说?我明明应该说,「陆思齐,你知不知道我费尽心思留在这个天寒地冻、地铁动不动罢工、街上满是流浪汉、邻居时常开派对到深夜还抽大麻的破地方,是为了谁啊?除了你,还有谁啊。」

可是我没有。

可能因为我认真地生气了。我疑心他想把我甩开,用其他男孩子转移我的注意力。

也许他真的只是想帮忙,但在那时我视他的举动无疑就是「拜托看看其他男孩子吧,你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的绝望自救。

这令我难堪。

我与那个叫刘仁道的男孩子像模像样地约会起来。他是第三代移民,父母在唐人街经营一些生意,颇有几分家底,他从小上私立学校,母语俨然已经是英语。刘仁道说可以帮我去找找第二次申请工签的机会,我一方面很感激,一方面却也很困惑,在陆思齐身上一而再再而三失败的我,还恬不知耻地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

时间的针脚缝到年末,刘仁道约我去时代广场看跨年演出,那里人潮汹涌,安保严密,从下午三四点就开始封锁相关街区,我们被人流推来搡去,好不容易找到一片空地喘口气。

天色暗下来后开始飘起小雨,刘仁道准备充分,从包里拿出折叠伞,举在我们之间。日落后的气温进一步下跌,广场上的人都瑟瑟发抖,刘仁道腼腆、绅士,思忖许久才把我搂近一点,从雨伞边缘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珠像玻璃珠串结成的窗帘,把我们包围在大时代的小空间里。

我突然想起什么,「如果突然有一架飞机冲过来,这么多人,我们怎么办?」

几乎一样的问题。

刘仁道困惑地看着我,「怎么会呢?这里安保等级很高。何况自从 911 后反导弹系统有升级。」

「是哦。」我笑着,像是惭愧于自己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

仰头看着他举的那柄伞,有个人在记忆的角落里说,「我马上偷过他手里的长柄伞,然后打开,我们一起飘飘荡荡地降落下去」,言犹在耳。

我疑心自己只能被陆思齐这样毫无逻辑的俏皮话打动,不可救药。

第二年春天来临,刘仁道带来好消息,我的工签有了新转机,有家公司有办法为我再申请一次。我们决定去看电影庆祝,但运气不佳,随手挑的电影沉闷无聊到令人昏昏欲睡,我那几日筋疲力竭,在黑黢黢的电影院里睡着,睡到一半,突然被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刘仁道很尴尬地从地上捡爆米花桶,甜腻的黄色爆米花滚了一地。

「啊,不好意思。」我立即小声说,「是不是我打翻了。」

「没有没有。」刘仁道回,「是我想稍微挪开一下肩膀,结果不小心撞到了爆米花。」

我面孔霎红,居然又睡到靠在别人肩膀而不自知,全世界除了陆思齐蠢到被枕得整条手臂麻掉都一动不动,没有第二个人会这么对我。

说曹操曹操到,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到陆思齐站在门口等我。他手里拿着一封光滑挺刮的信封,像是邀请函,我已有不好预感,但现在逃脱已经来不及。

我走上去,「你怎么来了?」

他转过来,「下个月有个活动想邀请你参加。」

「直接发短信告诉我就好了啊,干嘛专程跑一趟。」我奇怪。

「我预备租一条游轮,向女朋友求婚。我希望在这个城市所有朋友都能来见证,其他人我都发了邀请函了,但是你,我觉得当面来见你比较好。」

这一刻总会来临,我在无数夜晚的梦魇中已来回预习复习过多遍。我是事事都要做好计划的人,对于失去陆思齐这件事当然也不例外。

可我从未拥有过他,又怎么算得上失去?

心脏一时收缩到剧痛,但我仍然如计划中镇定,「你明知道我不会去。」

他看着我。

我在等他问我为什么,然后我就可以再做一次准备充分却依旧可笑无用的表白,但他没有。他只是弯下身体轻轻地环住我,一个礼貌而得体的拥抱,轻轻地说,「对不起。」

我送他出门,然后缓步走回楼梯。在漫长的阶梯上,我渐渐明白过来,其实我从头至尾都没有过机会,我用青春无知的幌子自我麻痹至今,现在是时候回到清醒残酷的成年人世界了。

迈到家门口那层时,我看到他还驻足在楼下,没有离开。我从楼梯口窗户望下去,他仰着头,「喂,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回答,「陆思齐,如果你足够了解我的话,你就知道我永远都会很好。」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他点点头,微笑着走出了街角,走出了我的视野。

我放弃了刘仁道帮我争取的工作机会,赶在那场幸福美好的游轮求婚发生前回了国。所以我从未见到过陆思齐的妻子,直到今天,她将那张尾款发票细细地叠进包包里,然后微笑着和我们告别,在电梯门关闭前还极有教养地和我再次道谢。

很莫名地,我暗暗感激最后是她过来结款,让我见到了那个让我在漫长青春期中嫉妒、羡慕、痛恨的女生。

在每一个爱而不得、辗转反侧的夜晚,我反复描摹一个不断变幻的虚拟形象,终于落到了实处,成了真。

可能是因为那折磨我许久的想象被具象化了,我反倒在痛苦的修行中被刑满释放了。人生中有很多重要时刻,是在毫无防备、毫无预感的平凡一天发生的。

那道电梯门徐徐关拢陆太太优雅美丽的面容的瞬间,就是其中之一。

 

尾声

世界从来不会按照你设想得那样运转,对不对?

我计划辞职后去世界各地旅行散心的行程,因为年末毫无征兆掀起的一场波及全球的流行病而彻底作废。

困在家里几个月后,我发现我抓住一切能让我参与社交的活动,尽可能地产生和人的联结,譬如高中同学会。

陆思齐没有来,我也从未和他联系过。我和他儿子倒是维持一些有一搭没一搭的交流。他当然也没去成美国高中,正在家里倒生物钟上网课,「感觉我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蝙蝠」,他跟我开玩笑。

同学会上大家都变化多多,有隔壁班的女同学跑过来,拉住我的手不放,悄悄地说要感谢我。我不解,她说因为我在高三那次模拟考上站出来为她解围。

她的理由竟和我当初编的大差不差,她怕被老师发现,就塞到了后排陆思齐的课桌角落里,因为整个班数他的课桌最乱,外套零食杂物堆满桌。

我一时不知做什么感想,其实已经事过境迁十数年,她没必要同我供述这陈年旧案。不过我还是随口问了问,这件事陆思齐后来知道了没有。她说她在事后就立即和他道了歉,讲明了原委,「他没怪我,只是说有机会我应该跟你道谢才对,但高考结束后你就没了踪影,所以我现在才有机会。」她吐吐舌头。

所以他一直有机会说出这个女同学的名字,从而洗清一切传言,但他没有,他忠诚地维护一个甚至不熟的女孩子的声誉和隐私。

我想我花了整个青春时期喜欢的人,确实非常了不起。

后来全球启动疫苗注射,希冀于将病毒扼杀在免疫系统的第一关。世界的大门开始慢慢打开,人群又重新开始流动。美国企业家已经开始着手将普通人送上太空,围着这粒蓝色星球绕行三天。被按下暂停键的生活,总算开始继续前进。

我听前同事们说,那些困在国内的留学生们都飞速去接种了疫苗,然后在机场排起长龙,等待飞去彼岸。陆思齐儿子发消息跟我说,「终于要结束蝙蝠侠的生活咯」,我回复他务必要事事小心。

我很懒散,迟迟没有去接种疫苗,直到社区阿姨来笃笃敲门,和颜悦色地塞给我一张宣传单,游说我去附近的社区医院接种,我才发现本楼道已经出现了接种率的公示卡,80% 已接。从小就是优等生的我居然拖了后腿,我很惭愧,立即挑了一个晴朗周末去注射。

在留观室坐到快半小时,社区医院的门口出现了一点骚动。我同所有好奇的大爷大妈一起,把头探出去张望。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染着金发,牵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小土狗。

那只小土狗似乎不知道自己目前是这场小型争执的原因,正对着前面几个排队的爷叔脚后跟饶有兴趣地嗅来嗅去。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真的不能让宠物入内。」

「啊,可是,」那男人语气平缓,彬彬有礼,「你们这广播一直在重复,请保管好您的贵重物品。」

上了年纪的女护士听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它就是我的贵重物品。」他拽了拽狗绳,「喂,贵重物品,说你呢。」

我噗嗤笑出声来,将棉球扔进垃圾桶,把写着注射时间的单据亮给看门的保安大爷,然后侧身挤出去,「我可以帮你保管一会儿你的贵重物品,」我自告奋勇地指了指外面的花坛,「如果你放心的话。」

「哈,太好了。」那男人笑起来,弧度动人,他将牵狗绳递到我手里。「谢谢你,不知名的好人。」

我突然玩心大发,伸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原来做好事非得不留名啊,我本来还想告诉你我的名字。」

原来我也会说俏皮话。

阳光灿烂,世界洁净,我心情愉快,仿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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