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暴君的婢女,刚替暴君挡了一剑。
这——————么大一把剑,扎的我吐血三升。
暴君也不是好欺负的,没等侍卫冲进来,手起刀落,刚才还妩媚多情的舞女此刻身首异处。
原谅我平头老百姓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两只手全惜命地用来捂自己身上的窟窿,实在没有多余的捂嘴,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暴君丝毫没有我这个美女是他救命恩人的认知,听见我还有力气叫,阴恻恻地开口:
「怎么?再给你一刀?」
「……」
我被吓晕了。
2.
醒来的时候身下十分柔软,不是平常睡的地板。
我伸手一摸。
「你哭个屁?!」
一只脚刚踏进门口的暴君关切发问。
「呜呜呜是床哇!我这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好的床呜呜呜……」
「再哭孤就把你和这张床埋在一起。」
我捂住嘴巴不敢出声了。
盛元六年三月初七,晴
这个暴君又骂我,还不许我哭,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被他看到我会不会死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3.
身体好的差不多的时候,我被宫人抬到了另一张更大更软的床上。
这个屋子里金碧辉煌,摆满了能用我小命做度量单位的贵重物品。
好可怕。
我这个婢女甚至有了专门来照顾的人。
每次听到有脚步声,我都要偷偷用手捂住自己的伤口,生怕那群连皇帝都敢捅的人再给我扎个对穿。
今天我摸了摸,还好,从肩膀到脚指头,没有第二个窟窿。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4.
最近暴君又砍了一堆人,说是舞女的同党,宫中人人自危。
我最近很忙。
大家都不是很想踏进皇帝寝殿,于是我接手了衣服、吃食甚至奏折。
几个小宫女对我感激涕零,我拍拍她们的头说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是专门侍候在皇帝寝殿里的婢女。
「怎么又是你?宫里的人都死绝了吗?」
暴君又在发脾气,我有点委屈。
相比于他,宫里的人更担心自己死绝,所以才托我来送啊。
5.
「牛奏请圣上,内女充盈后宫……哎呦!」
我捂着脑袋瞪暴君,他回瞪,我缩缩脖子改瞪那只拿葡萄砸我脑袋的手,还挺好看。
「读得什么玩意?」
我本来就不怎么识字嘛。
气死了,
得吃颗葡萄解解恨!
暴君:「……」
「算了算了,再换一本。」
我狠狠咬牙,把刚才他用来砸我的葡萄当成他本人嚼。
「……黄…黄河水忠……」
「啧…」
「啊啊啊!」我捂着脑袋滚到桌子底下。
暴君震怒,弯腰拽我:「孤还没扔呢!」
我抱紧桌腿:「反正你马上就要扔啦!」
「你再不出来孤就告诉他们再也不许给你送饭吃!」
呜呜呜下次我就挑籽最多的葡萄给这个暴君吃……
6.
太困了,
真的。
我把书卷成一卷支撑下巴,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手一歪,毛笔杵在白纸上。
又废了一支。
先生脸憋的通红,强忍怒气:「姑娘,这是第三支玉笔了。」
这位是姜国使者,来向暴君求和,暴君冷笑,说若是能把我教出师,他就同意。
就连我用的笔墨,都是姜国献上的贡品,一共才四套。
「姑娘,我姜国虽不比盛国国力强盛,但若是同齐国、赵国联合,恐怕国君也要掂量几分,你如此…如此……」
糟糕!不会因为我上课睡觉就破坏两国友谊吧!
我想安慰他一下,「先生莫气!我前天也打碎了齐国的百面琉璃盏的!」
「…百、百面……那可是绝世珍宝、齐国贡品!」
先生被我的大言不惭气笑,猛地拍桌道。
「…贡品……先生是指这种吗?」
我好奇地指向墙角被我堆起来的,没地方放的漂亮花瓶、细长画卷……
「……」
第四根玉笔,被先生自己掐断了。
7.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我坐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懈怠。
暴君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奏折,偶尔瞟我一眼,我就脊背一寒。
小时候逃难,也见过大户人家请教书先生,却没见过哪家先生一言不合请家长的。
「上节课让你背的,可背下来了?」
「没……」
暴君肯定又在瞪我。
「罢了,你把这几个字抄下来。」
说着,先生已经到了我身前,平日里拿笔的那只手覆在我手上,指导我的拿笔姿势。
和我常年做杂事的手不一样,先生的手白净修长,虎口和手心有着似乎是读书人特有的茧子。
「躲开!」
我的身体先于思考,立刻往旁边一滚,那半截笔杆划在我背上,力道之重,仿佛要把我整个人斩裂,鲜血逐渐浸透了我的衣衫。
侍卫很快挟制住先生,他却大笑起来,状似疯癫,「哈哈哈你这暴君…咳咳……此毒无药可解……这是你的报应哈哈哈哈哈……」
那你捅暴君啊,捅我干嘛???!
我气得翻白眼,想回头质问他,却突然被一只手挡住了视线。
随后是利器刺进皮肉的声音,先生的笑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8.
醒来的时候身下十分柔软。
我伸手一摸。
「闭嘴,不许哭。」
「我没有哭……」我趴在床上,说话有些不清楚。
暴君脸色苍白,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我。
「陛下,我会死掉吗?」
「不会。」干巴巴的生硬语气。
我的心刚落回肚子里,舒展开的眉毛又蹙起来:「先生为什么杀我啊?」
他怎么不捅你??
暴君脸色有些奇怪,似乎也觉得这件事荒诞:「他觉得你是我金屋藏娇的宠妃,所以捅死你让我后悔一辈子。」
「……」
我闭了一会儿眼,又睁开,「陛下,我刚才做梦你说我是宠妃。」
「……」
9.
「陛下,我能不写大字吗?」
暴君难得的心平气静,好看的眉毛一挑,「谁叫你写大字?」
「之前那个先生,要我每天写这么厚。」我夸张地用拇指和食指一比。
「嘁,」暴君一脸不屑,「那个蠢货,都能把你当成宠妃,他的办法能有多高明。」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我连连点头。
然后把籽最多的那盘葡萄推到他面前。
「你就照着这个写,」皇帝吐了一口籽,满脸怒容,「哪个狗东西挑的葡萄,孤砍……」
我赶紧塞了个杏仁进去。
「孤砍了……」
我又塞了块苹果。
「你挑的吧小兔崽子?」
我装作认真的样子开始写字,「陛下这个字念什么呀?」
暴君气极反笑,面色阴鸷,像来索命的白无常。
「念你祖宗!」
10.
我越来越忙,简直成了宫中身残志坚的典范。
因为就在前天,我偷偷把药倒进花瓶的事被暴君发现了。
「你当孤跟你一样蠢?这么大的药味孤闻不到吗?」
陛下暴跳如雷,现在他走到哪我就要跟哪。
就算现在他在御书房听几个白胡子大臣进谏国家大事,我也要坐在旁边,拿几张白纸练字。
「陛下!此女大逆不道,竟敢涂画陛下名讳!其心可诛啊!」
室内一阵沉静,我后知后觉地抬头,大臣的白胡子气得一翘一翘,好像是在说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暴君,这几个字可是他让我写的,跟我没有关系啊!!
他正站在我身后,紧皱眉头看我的画,「你这画的什么玩意?」
我举起来给他看,「是龙。」
暴君差点把脸扎进纸里,「这是龙?!」
「孤从他们嘴上拔根胡子扔地上都比你画的像。」
白胡子们:「……」
……呜呜呜皇帝可不可以不长嘴啊!
我委委屈屈地把画藏起来。
暴君沉默一会儿,似乎更生气了,「看什么看?孤让她写的,你们有意见?」
「没有。」几人面面相觑后异口同声道。
呜呜呜呜下次不送葡萄了直接送籽……
11.
现在我每次回去睡觉的时候都心惊胆战,因为识字慢慢多起来之后,我发现这个地方,叫凤仪宫。
就很宠妃的一个名字。
我愁眉苦脸地喝完最后一碗药,暴君顺手塞我嘴里半颗莲子糖。
我砸吧砸吧嘴,「为什么今天只有半颗?」
「因为你喝药的时候一张死人脸。」
虽然暴君此刻面无表情,也不怎么像活人。
我皮笑肉不笑,龇牙咧嘴挣扎道:「那我补上成吗?」
暴君却被戳中了奇怪的笑点,忽地一乐,
「成。」
另外半颗莲子糖如我所愿被塞进嘴里。
12.
暴君叫司马疾。
但是没人敢念这个名字。
所以我最近才知道。
我抄了很多很多遍,司马还好,疾真的有点难写。
怪不得之前陛下说念我祖宗,每次写的时候我都像见了祖宗。
「……」暴君面色阴晴不定,我跪坐在矮桌前紧张地咬笔杆子。
这张卷子这么长吗!他已经看了有两刻钟啦!
可我写的时候一共才写了一刻钟啊……
「你给孤解释一下,」完了完了,这语气可不像得了十分,我赶紧吐掉笔杆,正襟危坐,「什么叫…夜来风雨声,花落司马疾?」
「……」我真的忘了知多少这三个字怎么写。
「还有,『小苑莺歌歇 长门蝶舞多。』你给老子写出自《司马恩》??」
「…那、那应该…司什么呀……」
「君!思君!思君恩!」司马祖宗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我缩缩脖子,不敢抬头,只能继续咬笔杆子缓解紧张。
「还有这个,」暴君狞笑,伸手捏住我的两颊,迫使我直视他,笔杆子无辜地掉在桌子上,「美人司马疾,龙塞始应春……」
「到底是孤姓司马还是你姓司马?!」
「呜呜呜可我最会写的就是这三个字啊呜呜呜……」
「……」
暴君缓慢又暴躁地把卷子糊在了我悲伤的脸上。
13.
暴君最近要春猎。
我问他为什么话本上的皇帝都秋猎,他却要春猎呢?
他问我「力微休重负,言轻莫劝人。」的释义背没背下来。
我闭嘴了。
暴君得意地把帷帽扣在我头上,吩咐队伍出发。
我缩在马车里继续看话本。
看到里面的小姐一边哭一边质问皇帝为何负心的时候,马车一停。
到猎场啦!
我兴奋地冲出马车,果然,隔着薄纱,我看见树木青葱、兵马肃穆。
大旗猎猎,隐隐透出天下之主的气势。
暴君一边嫌弃我没见过世面一边把我从马车上扛下来。
刚落地,我就想往外冲,却被暴君一下拽住了领子。
「不长记性是不是?」
我瘪瘪嘴,记忆终于回笼,早上暴君揪着我耳朵强调:非他允许,不许离他太远。
「你怎么胆子这么小呀……」我仗着声音小嘟嘟囔囔。
很快,一支金色羽箭拉开春猎序幕。
我高兴地爬上小马,就要往前去,暴君却又攥紧了我的缰绳,「跟紧小福子,抓紧缰绳,不然下次休想再出去玩…」
「去玩!」我兴奋地一踢马肚子。
……诶?是不是还说了别的?
我跑出一段距离才反应过来,远处暴君撑着下巴看我,见我回头,嗤笑一声,随即摆摆手示意我放心去玩。
「呦呼!去玩!」
司马疾万岁!!
14.
我躺在床上发呆。
往常晚上给我讲故事的骐玔姑姑今天也不在,今日儿子娶新媳妇,暴君特批她回家去了。
玩的时候没感觉,回宫之后一觉醒来,大腿疼的打不了弯,现在我躺在床上,仍是浑身酸痛,结痂的几处擦伤隐隐发痒。
我躺在床上想林小姐会不会和皇帝重归于好。
那个很厉害的将军是不是也喜欢林小姐?
司马疾在干嘛呀?
他有没有话本看呀?
……
盛元六年四月二十三,我披上最厚的大氅,准备出门冒险,目的地,皇帝寝殿。
15.
「……」
我有点尴尬。
窗外没有动静,没义气的小福子估计已经逃跑了。
我趴在地上和桌前正在批奏折的暴君四目相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开始狡辩,比如…我明明可以直接走进皇帝寝殿,为什么要翻窗户?
因为话本子里都这么写。
但我突然想起来,我其实并不知道话本里面有没有门,可能没有。
那他们翻窗户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有些懊恼。
「呦——」暴君背手踱到我面前,饶有兴趣地俯视着我,调笑道:「这是谁呀?」
我憋了憋,涨红了脸蹦出几个字:「采、采花大盗!」
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
只有采花大盗和梁上君子才会半夜翻人窗户。
可我真的真的很有钱,凤仪宫马上就快被堆满了,我不能当梁上君子。
「嗤——」
可恶!我清楚看见暴君握拳挡住下半张脸,试图掩饰他在嘲笑我的事实!
「那你来老子…」暴君没忍住又勾起唇角,看见我瞪他后假咳几声止住笑意,「你来孤这…采花?」
我理直气壮不以为耻,守护采花大盗的尊严:「对啊。」
暴君终于大笑出声。
我愤怒,我质问:「你瞧不起我?!」
「小兔崽子,」暴君也坐到地上,一边笑一边摇头,「全天下老子最瞧得上的就是你。」
「…算、算你识相!」
16.
我在园子里扑蝴蝶。
暴君在凉亭里批奏折。
我在寝殿里画画。
暴君在书桌前批奏折。
现在我趴在御书房的桌子上看书。
暴君还是在我旁边批奏折。
白胡子们牙没几个,奏折倒是写了不少。我好像理解了司马疾为什么是个暴君。
「你挡到我的光啦!」
暴君头也没抬,双手举起奏折往椅背上一靠,大片的阳光洒进来,我舒服地眯眼睛。
「想死了呗。」暴君看着他和奏折之间出现的这个毛茸茸的脑袋冷笑。
「我不想死掉!」我一脸正气,从背后抽出一卷书给他看,虚心求教道:「有句话我读不懂。」
暴君到底没撒开奏折,顺势用胳膊围成的这个圈把我一捞,我理直气壮地缩进当今皇帝怀里。
「念。」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得亲顺亲,方可为人为子。」我抬头去看他,「陛下,阿家阿翁为什么要痴要聋呢?」
暴君神色淡然,眉宇之间是长时间劳累引起的倦怠,声音也显得格外平稳:「如果我不痴不聋,我就会戳破你昨天为了跑去看小宫女杂耍,课业只完成了一半,甚至还在回来的路上去御膳房偷吃了一笼绵玉糕。」
他停顿了一下,「甚至还跟孤说什么也没吃,要孤晚饭再加两个菜。」
我顿时恼羞成怒,「烦死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看,」暴君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恼了吧?」
「我觉得我需要补偿。」我扔开书,一脸沮丧靠在他胸膛上。
「嗯?」
「我要批奏折玩!」
「……」暴君有些诧异,「呦,奇了怪了,白眼狼也会心疼人?」
这人说话真是令人心烦!我一阵脸热,抽出他手里的奏折按在桌子上,「你说,我来写!我现在会写的字可多啦!」
「嗯,你就写:已阅,灾民众多,不可妄自开城收留,可开州府粮仓于城外放粥救民……」
「阅」字怎么写来着?用「月」行不行?
「网子」?「王子」?这不是番邦话本才有的东西吗?
「粥府」?什么府?为什么有人姓粥啊?
王子和粥公子有什么关系?
王子?粥公子?周公子?
俩男的??
啊???
司马疾在说什么啊?这是能写给白胡子看的吗?
「……」
「怎么?不会写?」
我学着他之前那样冷笑,「你当我同以前一样蠢吗?这么简单的字我都不会写?」
暴君挑眉,很快相信了我,「行,聪明丫头。」
我硬着头皮开始写我所理解的批复。
白胡子,对不起,我觉得你能看懂的!
你能!
你行!
你可以!
17.
「哇……」
我躲在屏风后面看齐国献给暴君的舞女衣袖翻飞,婀娜多姿,手腕轻转间,满是异域风情。
「别蹭了别蹭了,」小福子满头大汗,语气焦急「我这屏风都挪了有五尺了!」
「你挪它干嘛?」
「哎呦祖宗!」小福子像个大姑娘似的,气得一跺脚,「你这脖子抻那么长,一会儿叫外面的大人们瞧见你,陛下还不剥了我的皮!」
我悻悻地缩回来。
外面一阵惊叹声,我立刻拨开小福子来拽我的手,没忍住又探出头。
「…哇!是美女哎……」
一阵静默。
大臣们的眼光齐刷刷地投过来。
「……」
我赶紧捂住嘴,扒着屏风边缘有些不知所措,去看暴君,他一脸戏谑,并没有想给我解围的意思。
我顶着他们惊疑不定的目光,只能假装无事发生慢慢把脑袋收回来,小福子瘫坐在我身后心如死灰,托付后事。
外面的人窃窃私语,我满脸通红。
「现在知道害怕了?晚啦!我活不过今晚了呜呜呜怎么办呜呜呜……」
我拍拍他的肩膀,「小福子你听。」
「?」
「刚才外面是不是也有人叫我美女?」
「……我还是死吧。」
嘁,真没眼光。
「怎么?孤的猫比齐女之舞还好看?」暴君冷嗖嗖地目光扫过来。
这话像一把冰刀,扎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闭嘴。
我又偷偷去瞧他,他似笑非笑地同我招手,「过来。」
我再去看大臣们,要么死死盯着舞女,盯得舞女四肢都有些僵硬,要么眼观鼻鼻观心,当我不存在。
万岁!!我拎着裙子飞快地奔到他旁边的软毯上坐下,下巴正好能磕到桌子上看跳舞。
「我能一直在这看吗?」
「一会儿困了就回去睡觉。」暴君支着脑袋看我,似乎对舞不太感兴趣。
我正在兴头上,不以为然道:「我不会困的!」
宴会很长,我以前从来没有机会来这种地方,舞蹈很好看,好吃的也很多。
大概有七八年了吧,我在陛下的皇宫中磕磕碰碰地长大。
真好呀。
我被陛下捡回来,有这么久了呢。
再久一点就更好了。
上天恩赐。
18.
宴会快进行到尾声的时候,我捧着酒杯靠在暴君膝上昏昏欲睡。
睡意朦胧间不知被谁掐了一把脸,嘲讽的声音钻进我耳朵:「采花大盗的酒量也不过如此。」
我眼神清明几分,开口却还是有些大舌头:「这个、这个是因为我不小心…是酒趁我不注意,就把我醉倒啦!」
又惹来暴君一阵轻笑。
我抱住他的腿以支撑自己不要太晃,试图看清他的神色。
「看孤作甚?不怕孤把你眼睛挖出来?」
「wa…我、我 kang…看、看看陛下是不是在笑。」
暴君钳制住我的下巴,我终于不晃了。
「看孤笑不笑干什么?」
我安静的把下巴交给他的手,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陛下笑起来好看。」
「…小色鬼,」暴君勾起一边唇角,低声继续道:「这还用你说?」
「陛下,」我有点着急,捋了捋到嘴边的话,「陛下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美人。」
暴君没有说话。
我怕他不懂什么是最好看的美人,抓住他的胳膊一边比划一边解释道:「就是那种,最好看的,漂亮!美人!」
「……嗤,」暴君把刚刚我比划时扔掉的酒杯踢远,任由我攥着他胳膊,「真是笨死了,夸人也这么没文化,之前教你的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我会的我会的!」我急切地跪起来,要他看我,「陛下、陛下『龙塞始应春!』」
「……」
暴君突地撒开了手,我重心不稳扑到他怀里,一阵迷糊,隐约听到头顶传来声叹息。
接下来就是身体一轻,我条件反射搂住他脖子,「陛下我们要走了吗?」
「对。」
「可是,可是,」我环视一圈,大着舌头问他,「可是他们还没走呀?」
暴君脸上又挂起我所熟悉的那种冷笑和不屑,「他们爱死不死,老子管他们?」
「那你管谁呀?」
他瞪我一眼,没说话。
我开心地晃晃腿,自问自答:「是我呀!」
嘻嘻嘻。
我想我再没有比今天更高兴的时候了。
陷入沉睡之前我不忘嘱咐这个看起来记性不好的暴君,「你记得要管我的呀。」
「知道了,」他又有些暴躁,「小酒鬼真啰嗦。」
19.
「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蓬头垢面地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强撑眼皮、睡眼惺忪,摇摇晃晃地点点头。
「唰……」暴君缓缓拉出手边的宝剑。
剑身锋利,反光差点闪瞎我的眼,果然提神醒脑,我立刻坐直身体道:「我突然又记得了!」
暴君冷笑一声把剑推回去。
「记得什么了?」
「啊……」我又紧了紧怀中的被子,懒散地摇头晃脑,「就是偷看美女跳舞嘛……」
「唰——」
「啊啊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我抱着陛下大腿不撒手死皮赖脸要睡陛下的床导致陛下在地上睡了一整夜我错了我不是人!」
暴君面无表情地盯了我一会儿,把剑缓缓推进剑鞘。
可恶!
「既然如此,」我竖起耳朵,抬眼看他,好阴险的表情!「孤便罚你睡一个月地板。」
「……」
「捂耳朵也没有用。」
我假装听不到,谁也别想让我回去睡地板!
「那两个……」
「谢主隆恩!」我撒开手往床上一趴当作磕头,然后抬起埋在被子中的脸强调:「我谢的是一个月那句袄!」
「你在教皇帝做事?」
「我没有,」见他瞪我,我瘫在床上瘪嘴:「我求求你嘛……」
「你在老子这倒是一点也不吃亏。」暴君气得转身就走。
「谢主隆恩!」我笑逐颜开,又补充道:「这次谢的是美人陛下啦!」
「不想死就把嘴给我闭上!」门外传来暴君怒吼。
我快乐地用被子把自己一裹滚进床里找周公。
暴君这个人怎么脸皮这么薄,他明明很开心嘛!
20.
最近我很少出去,大多数时间都猫在凤仪宫。
彦雀再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捧着话本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手里拎着宫外买的烧鹅和点心,笑吟吟地看我。我便把话本一扔,赶紧招呼他坐下等着他打开油纸包。
「最近都不见你出门。」彦雀笑起来格外清朗,像山涧中的太阳。
我咽下一口肉,晃晃脑袋:「陛下说这几天不用读书,也不用去找他背诗,我可以随便玩!」
彦雀笑容敛了敛,「他白天也不许你去找他?」
我点点头,不明白他怎么突然严肃起来。
「他该不会真变心了吧?」彦雀苦大仇深,恶狠狠地道:「负心汉!」
「……」我迟疑了一下,看在烧鹅的面子上点头附和他,「对,负心汉!」
「你也知道了?!」彦雀突然紧张起来,夸张的表情总是很浪费他这张好看的脸。
「知道什么?」我疑惑道,「你一个齐国乐师怎么知道的这么多?这宫里有你相好?」
彦雀无语地撇撇嘴,继续跟我分享八卦,像极了小时候坐在村东头的李大娘。
暴君每晚都要召见齐国舞女,夜夜笙歌,每到后半夜才让彦雀回去,舞女却留下来。
「啊?」我又震惊又激动,兴奋地低声问他,「难不成你是在嫉妒舞女能留在陛下寝殿?」
「……」
我面红耳赤,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捂住脸只露出两双眼睛道:「这么…这么刺激吗?」
「……」
21.
夏天晚上的风很凉,却透着沁人心脾的舒适。
我提起裙子、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迈过门槛。
月光柔和的浮进来,仿佛给屋子里的一切都镀上银辉,显得这里冷清又孤寂。
床幔并没有放下来,我在床前停顿许久,觉得有些口渴,转身去倒一杯凉茶。
路上碰倒了茶杯、凳子甚至花瓶。
再次站在床前的时候,匕首的刀柄已经磨得我手疼。
我把刀尖悬在他胸口上方,对方却仍旧毫无察觉,我愤愤地骂他:「睡吧睡吧!刀放到脖子上的时候小猪还知道叫几声呢!」
「嗤…」床上的人憋不住笑出了声,果然是装睡!我把匕首一摔,开始瞪他。
「孤确实是听到小猪在叫了。」
暴君长发披散,有些凌乱,那张好看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温柔。
「我直接走进来都没人拦着我!」
他坐起身,屈起一条腿,左胳膊搭在上面,好笑道:「这整个皇宫谁敢拦你?」
我气得跺脚,一时间不知道下句吼什么比较有理。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暴君长臂一伸,转眼之间我就坐到了床上。
「没穿鞋?」暴君冷了脸还怪吓人的,「亏你想的出来。」
我乖乖地用大氅擦干净脚,然后伸进被子里面汲取温暖。
「可是陛下,」我认真地直视他,愁眉苦脸道,「万一有人假扮成我在宫里横行霸道、到处捣乱怎么办?」
暴君屈膝垫起一边胳膊肘,那只手插进头发中,歪头看我,「假扮你?」
我点点头。
他却好像又不太在意这件事,「这段时间没白学,还会用点词。」
我着急道:「万一有人假扮我来对陛下不利怎么办?以后不可以不让侍卫拦着我的!」
「……」
「你有时候…」暴君又笑,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道,「真是很聪明。」
「……」我垂下眼皮,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他的袖口。
「那就看看那群废物点心能不能杀了老子。」暴君狂妄一笑,漫不经心道。
我心一紧,「不行。」
「怎么不行?」
「就是不行!」
「……」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的手指停顿一下,「我叫雪团儿呀。」
暴君捏捏我的耳垂,惹来一阵温热敏感,「孤问你本来的名字。」
我沉默了。
抬眼迅速看他一眼,见他唇边还浸着笑意,瓮声瓮气道:「我就叫雪团儿。」
「……」暴君揉乱我的头发,「行。」
「…叫雪团儿就好。」
「雪团儿可以恃宠而骄,横行霸道。」
22.
我换上新裙子。
最近新做了两套,一套是端庄的月华绸,颜色温柔、触感柔软。
而我身上这套是姜国贡品——烧云锦。如同人间傍晚、残阳旁最炽热的那片火烧云,十分珍贵,只得一匹。
是跳舞的时候要穿的。
嬷嬷说我虽然有些底子,但悟性不高,不过却是她最用心教的学生。
「嬷嬷,我漂亮还是齐国舞女漂亮呀?」
「当然是舞女漂亮!」彦雀说话总是惹人讨厌。
嬷嬷只是笑。
我在台上狠狠剜他一眼。
陛下说我最漂亮了!
这讨人厌的家雀儿说的什么鸟话!
23.
齐国使臣明日便要启程回国,今晚宫宴我选了月华绸。
陛下吩咐宫人在我的面纱上缀了几颗珍珠,精致又好看,我才勉强答应他在宴前先填饱肚皮。
直到我坐定才发现暴君果然老奸巨猾,桌上全是我不爱吃的菜色。
「这些你明明也不爱吃。」
我仗着有面纱和他正大光明地抱怨。
暴君挑眉,冷嗤一声道:「老子早就猜到你会忍不住。」
气得我把他的菜也挪到自己这里一半。
「饿死你算啦!」我伸长胳膊把菜都挤在自己桌子上,愤愤道。
「你又不吃这些东西,挪过去也没用。还有,不许摘面纱。」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还是习惯性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暴君似乎来了脾气:「你今天回自己宫里睡。」
我立刻头上冒火,低喊道:「我不要!」
「那把菜还孤。」
我没面子得很,瞪着他不肯说话。
他也面无表情,又像最开始那样,给人以不敢忤逆的、沉重的压迫感。
我心里没底,越瞪越委屈,咬紧嘴唇想哭,又觉得害臊使劲儿忍着。
「…好了,」暴君叹一口气,「这次是委屈什么?」
「你不要我去鬏沐殿。」呜呜呜什么叫又呀!
「孤不让你去你不还是半夜偷溜进来?」
「你不要我吃菜…」
「行,吃。」暴君狠狠揉了几下太阳穴,暴躁地踹了一脚自己的桌子。
小福子会意,赶紧吩咐宫人把这个桌子撤走,又将我的摆到中间。
暴君把我连椅子带人都拽过去,「行了?」
我勉强点点头,用他袖子擦干净眼泪。
暴君手没动,脚却又暴躁地踹了不知道什么一下,只听见小福子哎呦一声。
「老子真是惯的你。」
24.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
再醒来,是心脏猛地一沉,慌乱感席卷全身,我流着眼泪清醒过来。
我翻了个身,掉在软毯上。
是凤仪宫。
神智挣扎着慢慢清醒。
陛下。
我强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冲出去。
之前曾伺候在皇帝寝殿,所以我大多数时候睡觉都很浅,此刻却头昏脑涨,一阵反胃感袭来。
我跑到鬏沐殿门口的时候,正看见那把短剑刺进司马疾心口。
霎时,一片鲜红。
我心脏绞痛,喉头腥甜,呼吸都不顺畅,像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遍似的,我通红着眼睛没有迟疑,把手中的匕首狠狠捅进那女人胸膛。
她回头看我,眼中满是惊愕。我才发现,这张脸竟有些熟悉。
面容相似但更甚于我,让我一阵恶心。
「去死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什么,格外不清晰。
「护驾!!」小福子尖着嗓子带侍卫冲进来。
暴君吐出一口鲜血,甚至没来得及看我一眼。
「…救活她!这女人要是现在死了老子要太医院那群废物的脑袋!」
25.
我守在昏迷的司马疾床边。
御医说陛下并无大碍。
只是要多睡一会儿。
我靠在椅背上仰头,用手遮住眼睛。
小福子进来禀报那女子情况,命算是保住了。
「养好她,」我沉默一会后轻轻道,「别让陛下看见她身上那个窟窿呀。」
「是。」
虽然不知其来历,但是没关系,既然对陛下有用,那就暂且留着吧。
26.
他醒过来的时候我背靠着床边,正在喝粥。
「这粥一股药味,」我停顿一下,他轻声问道:「是你的还是孤的?」
我放下碗,「是给陛下的。」
「嗯?」司马疾抽出一只手揉揉我头发。
「我给陛下试毒呀。」
那只手停住了。
我把它捧下来。
「很久以前太后娘娘总是喂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给我吃,现在什么也毒不死我啦!」
我挪到离他的脸更近的地方,开始歪着脑袋费力回忆,「真是,喂得我脑子都不清醒啦。」
「现在才反应过来,舞女是陛下布局中的一枚棋子吧?」
「为了抓到宫里那双惹人厌烦的奸细眼睛呀。」
司马疾脸色苍白,嗤笑道:「现在脑子好使多了。」
我把半边脸放在他掌心,「她的剑上没抹毒,估计也是因为上次先生的事情传出去了。」
说到这,我又笑起来,「我又不怕毒,那次你喂我血干什么呀?」
他闭上眼睛冷笑,声音轻的像早间雾气:「怕你真死了。」
「……」
半晌,
我小声问他:「那到底是我漂亮还是她漂亮呀?」
司马疾又轻轻捏一下我耳垂,「她?不过披了张像你的人皮面具罢了。」
他这人总不肯直白的夸我好看。
我会意,同不久前大醉的那一次一样,自问自答,
「那是我呀。」
27.
舞女不见了。
我明明嘱咐小福子好好看着她的。
我问暴君怎么办。
他说是他派人把她送回姜国,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我摸摸身上的红裙子,「她竟然是姜国人吗?」
「嗯。」
「那彦雀呢?」
「也陪着她回去了。」
「可我今早明明只看见了彦雀,」我回忆一下,「喔!还有一个红盒子,那里面是什么?」
暴君喝一口酒,懒懒道:「送给姜国国君的礼物。」
「什么礼物?也是绸缎吗?」
「嗯…但不怎么值钱,」他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本来还不错,可惜不久前被兔子挠坏了道口子。」
我便放下心来,那肯定没有我宫里的贵。
28.
最近总是半夜惊醒,梦见舞女满身鲜血。
司马疾将颤抖的我搂进怀里,「你只是捅了她一刀,并没有杀了她,你没有错,你是为了保护我,对不对?」
我捂住脸点点头。
「你很聪明,」司马疾轻声道,「你识破了她和彦雀的心思,还特意提醒过。」
「如果我听你的把他们直接抓起来,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所以是我的问题,跟你没有关系。」
眼泪止不住的流出眼眶,渗进指缝。
「千错万错,都是司马疾的错,同你没有关系。」
我哽咽着摇头,不想再听下去。
司马疾一下一下地拍我的背,「我让太医救活了她,所以雪团儿的手是干净的,和雪一样干净。」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
「你手心的那把雪,还有你那双眼睛,我永远都记得。」
「我在污泥中长大,从没见过那么干净的东西。」
「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都会被毁掉。所以雪团儿,」他用下巴蹭蹭我的头发,「我曾以为把你藏起来就好了。」
「但是不行。」
「他们总会找到你,毁了你。」
「我该如何在终于得到之后,再接受失去呢。」
我的情绪慢慢平复,躺在他怀里安静地听,司马疾的声音坚定又平稳,让我格外安心。
「所以啊…」
「我们还是一起死吧。」
这话来的奇怪,我却从中汲取到一种诡异的安心感。
「…好。」
29.
风吹起我的头发,抚过我的脸庞。
画舫缓慢地顺流而下,两岸小镇、人烟喧闹又温暖,我躺在铺好的毯子上,任由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全身,向我昭示人间的温度。
就像上次春猎一样,这次出游也决定得突然又迅速。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炀州。
此行陛好像是要去找什么东西。
「陛下,」我摸摸肚子,「炀州最出名的是什么呀?」
「炀州人最会煲汤。」
我立刻来了精神,翻身而起,「那我去和小福子说再快点嘛!」
「少给孤丢人。」暴君扯了扯嘴角,威胁似的冷笑,「否则你就下船,自己游到炀州。」
我敢怒不敢言,拿毯子把自己一卷能滚多远滚多远。
「滚回来。」
「……」
「一。」
「……」
「二……」
我又滚回他旁边。
美女能屈能滚。
30.
炀州人果然会煲汤。
陛下请的厨娘每天都换着花样给我做补汤,每天好吃好睡,我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起来。
「你小时候也爱喝汤。」
刚刚睡醒,我靠在陛下肩上上吃荔枝,听了这话生出些短暂的疑惑。
「我小时候吗?」抬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却盖住了我眼睛。
「对,你最爱喝莲子汤,阿娘总要和嬷嬷把莲心剔掉,然后撒很多糖。」
我揉揉脑袋,脑海中好像竟真的开始有些模糊的印象。
「嗯……我小时候好像很爱吃糖。」
眼皮敏感地感觉到刚才那一瞬间,那只手有些颤抖。
我扔开荔枝,拉下那只手,重新接触到光亮刺得我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陛下正在看我。
「是我记错了吗?」
「没有,」他回答的迅速,仿佛怕我不信似的,「雪团儿记得很对。」
我好像很久没看到他这么笑了,像是努力了半生的事情在今日终于得到。
我捂住脸,耍赖地钻进他怀里:「陛下你怎么笑得这么好看呀?快教教我教教我!」
陛下轻笑一声,任由我夸张地大喊大叫。
「只要你别在半夜偷吃绵玉糕和烧鸡就可以了。」
我僵住,两只手的手指分开,露出两只眼睛瞪他。
「看孤做什么?桂花糕甜酪果子和奶酥皮孤可都没说出来。」陛下故作惊讶道。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快闭上快闭上!」
31.
再次见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是我带着侍卫找了三条街,终于逮到那个可疑的女人,由她带路,我们最后找到了这个可怕的后院。
那女人果然是人贩子。
而那些大铁笼子里关着十多个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孩子。
她整个人都有些扭曲,蓬头垢面,被侍卫从笼子里救出来。
我让侍卫轻一点。
那个女孩有些呆滞的眼神便向我望过来,然后极为生疏地笑了一下。
我有些出神,仿佛浑身一阵湿冷,刮过来的风带着一股腥臭味儿。
司马疾把我拉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有点难过。」我闷闷地开口。
「嗯。」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过。」
「以活人为食而保青春不老,此法骇人听闻、残忍至极,难过是对的。」
到底是哪传来的这种恶心人的法子!
我抬起头,「可我总感觉,我好像也经过同样的事情一样。」
「怎么会呢?但孤的雪团儿愿意共情、以己度人,这是好事。」司马疾神色认真,极大地安抚了我的不安。
「真的吗?」
「当然,你忘了?你十岁时从南方逃过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不会把阿娘的莲子汤也忘了?」
我摇摇头,司马疾最近总是给我讲小时候的事,我不会忘的。
「你救了她。」
我沉默着,忽然流下眼泪来。
「她此后,会有很好的一生。」
……
太好了。
我救了她。
我救了她。
32.
「我们这么快就要走呀?」
司马疾捏捏我耳垂,「到炀州已三月有余,还快?」
我整个人堆在他背上,给他一绺一绺的编辫子。
「可是我会想苏嬢嬢的。」
苏嬢嬢煲的汤真是一绝,可惜却怎么也不愿意跟我们回宫。
前几天偷听到小厨娘们说苏嬢嬢给我做的是「孟婆汤」,「有让人忘记苦痛之功效」,嘿,听着好厉害!
怪不得这么好喝!喝了之后感觉每天都很快乐嘻嘻!
就是总会想起小时候的事,不过幸好都是一些童趣小事,给生活平添几分乐趣。
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一种隔着薄雾的不真实感,就好像,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是别人强加给我的似的。
「那你留在这,孤三个月后再来接你。」
我抛散胡思乱想,攀上他肩膀,「真的?!」
「假的。」
我嘁一声,又滑回去。
「没良心死你得了,」司马疾气得拿书砸我,「你倒不说想孤了?」
我抱头鼠窜,跑到门口回身做个鬼脸:「就不!」
「小兔崽子!」身后传来司马疾的怒吼,
「申时之前滚回来」
「否则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33.
盛元六年十月十九,晴
帝驾启程回宫。
34.
我坐在成堆的奏折里敲核桃。
「书读到哪了?」司马疾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拍干净手,把核桃仁喂进这位教书先生的嘴里。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司马疾挑眉,「可读懂了?」
「人的喜怒哀乐尚未表现出来,叫做中;表现出来而又处处合乎规范呢,叫做和。」我摇头晃脑,颇显出些书呆子的气韵来。
「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我撑着下巴不说话。
「怎么了?」
「书里还说,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我闷闷出声,司马疾看向我,示意我继续。
「中庸中庸,有什么意思嘛。」
他便抽起手边的奏折作势要打我,我赶紧捂住脑袋。
「书还没啃透,倒是先来孤这抱怨了?」
我哼一声转头嘀嘀咕咕:「我又不是君子,我就是小人。」
人不表喜怒哀乐,处处合乎规范,又有什么乐趣可言?想必不过是一辈子都在把一碗水端平罢了。
我偷偷看他一眼。
可我端不平。
这世间有我最偏心之人。
只是看他一眼,我碗里的水便向他那边,洒了个干净。
35.
我站在司马疾旁边,秋风吹动我的头发,我攥着一把刚摘好的花,等他先开口。
很久,他还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这块墓碑。夕阳光的修饰使他向来暴虐的气息都温柔不少。
「你再不讲话,阿娘要困了的。」我拽拽他袖口。
司马疾看我一眼,眼神柔和下来,「说的也是。」
说完,他拉住我的手,声音又轻又慢,仿佛要混在秋风里,「阿娘,终于带她来见你了。」
余晖洒在墓碑上,石碑也生出暖意来,我弯腰把花放好,然后依恋地用脸颊蹭蹭碑顶,就像在阿娘怀里一样。
「阿娘阿娘,我的记性很不好,记不住你的样子了,我知道错了,百年以后到了你那里,你不要生气,不要不给我做莲子汤好不好?」
又是一阵风,竟还卷了些不知名的碎花瓣。
司马疾抬手捉住几片,笑道:「阿娘这便是答应你了。」
我笑得见牙不见眼。
「给阿娘磕个头吧。」
司马疾和我,郑重又诚恳地跪下磕头。
「这便算是拜过高堂,」他放缓声音问我,「雪团儿,你想不想做皇后?」
我摇摇头。
他又笑,一副猜中了的神情。
随后我们面对面又磕了一个头,
也算夫妻对拜。
秋风、夕阳、稻草、阿娘,都为我们见证。
不是帝后,是这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