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我是他的白月光,而今他却是有了朱砂痣了。
在封后圣旨传遍六宫的前一天,齐昭握着我的手问:「云儿,你不会怨我的,对吗?」
齐昭眉目疏朗,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有些晃神。
我的手被他握在手中,虽然他掌心温热,可我的指尖还是泛起了凉意。
「不怨。」我压下心底的疼意,含笑说:「皇上想做什么,云儿就陪着皇上做什么。」
这是我十五岁那年嫁入东宫时,新婚当夜同他说的话。
那天齐昭拉着我的手,兴致冲冲地避开旁人,踏着一地月色,带我去看了他为我种下的百棵杏花。
在东宫南苑的满苑杏花中,齐昭说他要同我濡沫白首,将天下最好的东西全都捧到我面前来,那时我便说:「日后殿下想做什么,云儿就陪着殿下做什么。」
当时齐昭还是太子,自挑开我的红盖头起,他的眼中就只剩了我一个人。
我是征西大将军的幼女,他是皇后嫡出的独子,他为了我不纳姬妾,与我许下白首之约,同我举案齐眉。
这般羡煞旁人的好光景持续良久,直到第四年才骤然碎裂。
那年我的父兄相继战死沙场,惊闻噩耗的我从东宫的阶石上径直摔了下去。
这一摔摔没了我腹中五个月大的胎儿,也让太医断言我此生无法再有孕。
齐昭为我请遍名医,也怕我被接二连三的伤心事击垮,所以日日抱着我颤声安慰,说只要有他在,旁人就欺负不了我。
我知晓齐昭话里的意思,也知晓皇后娘娘已经隐约有了要太子废弃我的念头。
一个身后没有家族支撑,日后也无法有孕的女子,担不起太子正妃的位置,更担不起将来的皇后之位。
曾经光耀京都的征西将军府一朝落败,齐昭为了我从中斡旋,心力交瘁,最终保全了我的正妃之位。
而为了皇家子嗣,由皇后亲自挑选的美人也流水似的送进了东宫,我看着那些俏生生的面孔,惊觉自己也才十九岁而已。
她们都是千挑万选的,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女儿家,每次见了都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晨昏定省一次不落,让我省了不少心。
齐昭说,美人再多,他心尖上放的也仍旧是我。
我亦明白他身为太子,不可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实在不能强求太多。
我还是齐昭的妻,他一如往常陪我对弈,为我描眉,我亦强撑着身体替他打点好东宫上下。
在那条通向九五至尊的路上,我已经帮不了他了,我能做的,就只有珍藏好我与齐昭的情分,做一个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太子妃。
南苑的杏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年复一年。
东宫里的美人们就像春日里的繁花,有人开了一阵子就落败了,也有人结出了果,在东宫站稳了脚跟。
自膝下有了孩子后,齐昭就愈发稳重了,他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与二皇子齐晔论政相争。
齐晔的事务越来越繁忙,许多次,他都是直接宿在了书房里。
后来皇后薨逝,皇帝病重,太子领旨主政,那一年齐昭离皇位就只剩下半步的距离,也是那一年,他遇见了孟丹卿。
——太子太傅的小侄女,父亲刚调任进京做了尚书,而她也在进京的第一天,就在太傅府中遇见了齐昭。
孟丹卿像是一滴朱砂,突然滴进了黑白水墨中,让齐昭那双因权利倾轧勾心斗角而日渐沉郁的眼睛又明亮了起来。
我听着齐昭无数次在我面前提起那个比他小八岁,比我小六岁的孟丹卿,说她是如何鲜活,如何与这京都的高门贵女不一样。
说起这些时,齐昭眼神清亮,全然不似年近而立,反而像一个冒冒失失的少年。
只有在提及孟丹卿时,他才会这样。
孟丹卿喜着红衣,像三月里艳丽的桃花。
孟丹卿会骑马,马术不逊于男儿。
孟丹卿还精通箭术,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像是话本子里不让须眉的女将军一样。
这些都是我不会的,也是东宫里形形色色的美人们不会的。
纵然我的父兄都是驰骋疆场的将军,可我自幼被娇宠着养在深闺,在及笄不久后就嫁给了齐昭。
我这一生好似都是顺遂的,前有父兄庇佑,后有齐昭爱护,我像是一颗被人放在匣中,一直妥善保存着的珠子。
可孟丹卿不一样。
哪怕我没有亲眼见过她,也从齐昭的口中知道了她不是京都里扶风的弱柳,而是旷野中生出的鲜妍明丽的花,让人瞧一眼就再忘不掉了。
齐昭的心在须臾间就被孟丹卿占满了。
他带着孟丹卿去马场纵马,亲自为她描摹作画,赠她举世难寻的珍宝,甚至还在登基后,选择册封她为皇后。
孟氏根基深厚,出了数位大儒,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甚有名望,于皇权无威胁,又能压住其他世家。
这般门第中出一个皇后,是常事。
孟太傅是齐昭的老师,更于他有恩,皇子党争时,先皇与皇后离心,偏宠二皇子齐晔,齐昭能坐稳太子的位置,多亏了孟太傅从中处处周旋维护。
如今孟太傅孑然一身没有妻儿,最偏爱的就是自己这个侄女。
而孟丹卿的父亲时任刑部尚书,兄长也在去年高中榜眼,前途无量。
更何况,齐昭爱她。
至于我,曾经的太子嫡妻庄书云,只是一个家道中落,膝下无所出,于新帝也没有助益的东宫旧人罢了。
说来也有趣,我身为将门之女,却净学了些琴棋书画,而孟家世代书香,偏生养出了一个孟丹卿。
齐昭顾念情谊,封我做了贵妃,满后宫里除了帝后,我便是地位最尊崇的那个人了。
行皇后册封大礼那天,我本应去观礼,可我不慎崴了脚,从筑兰宫的台阶上摔了下去,直接磕破了额头。
齐昭抛下一切急急忙忙来看我,看着我额上刚上完药的伤口,说起当年我也是如此,跌下台阶,失去了腹中胎儿。
提及旧事时齐昭的眉头紧锁在一起,目光中也溢上了一缕悲楚。
那是我与他的第一个的孩子,也是我与他的最后一个孩子。
我同他也曾在深夜兴致勃勃地替孩子取名,在画纸上小心翼翼地描画孩子的模样。
齐昭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让我安心歇息,封后大典就不必去了。
我垂下眼睑谢了恩,在齐昭的准许下没有起身行礼,只躺在床榻之上目送他离开。
没过多久,封后大典的礼乐声就漫过层层宫墙,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怔怔听了许久,最后忍不住挣扎着起身,走出了内殿。
周遭的宫人对着我行礼,复又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不敢说话,只安安静静盯着地面,仿佛要把砖地盯出一个洞。
我看着红墙飞檐,听着鼓乐喧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阶前。
「娘娘当心脚下。」
正在我出神的时候,是一道清越的男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后知后觉地低头,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阶边,而刚刚出声提醒我的人是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面生小内侍,就跪在我的左手边。
我低头看他时,他也正抬头看着我。
我看着眼前这张清秀干净的脸,一时间想不起来这是我宫里的谁。
「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才方其安,是刚被调进筑兰宫,负责外殿杂物的。」
方其安,这个名字我倒是耳熟,我的贴身婢女青蕴前几天就常提起这个名字,说是宫里新来了个小太监,叫方其安,平日里大家都叫他小安子。
清蕴说他会刻木人,再枯朽的木头到了他手里,刻出来的东西也都是栩栩如生的。
那时清蕴说起方其安,我只当听了个闲话,左耳进右耳出,未曾放在心上,如今见到人才算对上了名字。
方其安是个胆子大的,见我没说话,竟然再度出声提醒我这台阶太滑,请我再向后一步。
难得遇见这般胆大的内侍,我轻笑了一声,想着这礼乐听多了也是无趣,便打算转身回内殿了。
一旁的清蕴见我转身,便麻利地起身扶住了我。
我与方其安目光相接又错开,在跨进殿门前我突然止住了脚步,垂首望向方其安,说:
「日后你就进内殿伺候吧。」
2.
我这次摔得不轻,太医说额上的伤一定要好生养着,日日涂药,一点辛辣的也不能吃,否则日后是会留疤的。
听了太医的话,青蕴生怕我脸上落疤,日日不忘给我上药,还总念念叨叨地数落我总是这般不小心,伤了自己,也惹得她心疼。
青隐比我大一岁,同我一起长大,我八岁的时候她就进了我的院子,这些年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有青蕴始终陪着我。
她念叨我,我也不气,只仰起头任她轻手轻脚地给我上药。
那天我随口将方其安刚调进内殿后,他就不似一开始那么大胆了,处处都显得拘束了许多,青蕴给我涂药时,他就微弓着腰站在旁边,帮青蕴端着药盘。
这伤我是不觉着有多疼,只是看起来吓人了些。
但也因为这伤,齐昭免去了我的问安,让我先不必去皇后的宁阳宫了,一切都待养好伤了再说,倒让我落了个清闲。
其他的妃嫔不能废礼,去向皇后请完安后,偶尔会来我的筑兰宫坐坐,但也都不敢提及皇后二字。
在东宫时,她们就个顶个的乖觉,如今成了后妃,竟更加谨小慎微了。
在她们之中,我与仪妃相识最早,因着她生下了大皇子,所以齐昭也都是厚待着她。
如今大皇子仲珏已经五岁了,和齐昭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子也聪明伶俐,我实在喜欢他。
仪妃来我宫中的次数最多,她曾悄悄和我说,这后宫比东宫还要憋闷许多,之前好歹还能偶尔见皇上一面,如今皇后的册封大典都过去小半个月了,皇上日日宿在宁阳宫,除了来过我这里陪我用了几次膳,其他的宫门,他是正眼也没赏一个。
帝后恩爱,该是一桩佳话才是。
我压住心里翻涌而上的酸涩,差人去取了些精巧的木雕给仪妃,让她带回去给仲珏玩儿。
仪妃看着木雕,颇有些惊艳地问我是从哪儿寻来的这些东西。
「这双巧手刻的。」我笑着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方其安:「之前我答应仲珏要送他一些别出心裁的机巧玩具,总不好食言。」
方其安这双手实在太巧,前两天我看他在刻鸽子,不到一刻钟他就刻好了,活灵活现的,叫我赞叹了好一会儿。
仪妃收下了木雕,谢过我后就也离开了。
我见仪妃离了筑兰宫,才勾了勾手,示意方其安过来。
「你帮了本宫的忙,可想要什么赏赐?」我看着走近了的方其安,问道。
我本以为他会要些赏银,不曾想他直接扑通跪了下去,求我替他找一个人。
「在宫里找人?」
「是。」方其安冲我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与砖石相撞,激起一声闷响。
我被他这郑重的模样惊了一下,叫他先起身再说。
方其安利落地站了起来,将他所寻之人的名字告诉了我。
是个女子,说是宫女。
后宫里宫女众多,但好歹都是记录在册的,若想找,于我而言也不算难事。
我爽快地答应了方其安,换来他感激一笑。
我望着方其安就要从眼里溢出来的欢喜和额头上的红痕,忽觉这人也忒实在了些。
「日后磕头可别嗑得这么重了,跟击鼓似的。」
方其安似乎有些赧然,这下子就不止额头红了,而是整张脸都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这般枯燥的日子,似乎也有了些趣味儿。
我让人按着方其安说的名字去查宫女名录,可新帝刚登基不久,宫内本就事务冗杂,各种名册堆积在一起,所以好几天过去了也没个准信儿。
但有了期冀总是好的,方其安盼着不久后就能找到人,最近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青蕴身为筑兰宫的掌事大宫女,见了免不得要说他几句,让他稳重些。
方其安垂着头被青蕴低声训斥时,我就坐在旁边自顾自地饮茶,却不料下一刻青蕴就转身盯上了我。
「娘娘,太医说过多少次了,您额上有伤,不能喝浓茶……」青蕴苦口婆心地劝我放下茶杯。
看着青蕴语重心长的模样,我乖乖将茶杯放回了桌上,随后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剩了淡淡的印记,若是敷上脂粉,就看也看不出来了。
青蕴瞧了一眼我的额头,忽地一拍掌,叫方其安去赶紧将药膏取过来,已是正午,该涂药了。
方其安愣愣抬头,我同他对视一眼,竟一时没憋住,同时无奈地笑了起来。
有青蕴在,当真是一点疤痕也不会留下了。
只是我同青蕴也清楚,既然伤好了,就该去拜见皇后了。
第二日去宁阳宫前,青蕴照旧替我梳妆,只是她心里似乎憋了一口气,恨不得将妆台上的珠翠都替我戴上,好让我去宁阳宫里艳压群芳。
青蕴熟稔地替我挽发,人却沉默不语。
我知道她在为了我而难过。
「好青蕴,你若再给我簪上几个簪子,我这头可就压得抬不起来了。」我看着铜镜中映出的人影,脑袋上就跟开了个首饰铺似的。
去见正宫皇后,总不好太过张扬的。
青蕴抿了抿嘴,还是听了我的话,替我卸下了许多珠钗,最后又跟着我一同去了宁阳宫。
3.
孟丹卿无疑是绝美的,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坐在那儿不言不语,也占尽了这世间大半风流。
我看着她的脸,竟是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向她行礼。
我错开与孟丹卿相撞的互相审视的目光,转而垂首盯向了自己的足尖。
她比我想象中还要耀眼几分,繁复厚重的皇后常服也盖不住她骨子里透出来的明媚。
只是她似乎在极力收敛着,在四面宫墙与众人的目光中,一点点敛去自己的自在。
左右没什么事,大家也只是来行个礼问个安,闲谈上几句也就散了。
孟丹卿坐在主位上,话不多,旁人你来我往地说话时,她只笑着听。
我端着茶盏消磨时间,在青蕴的注视下我也不敢多饮,只想着待会儿回了筑兰宫一定要好好和青蕴说一下,总不能因为一小块伤,便让我一辈子不饮茶不吃辣了吧。
只是我没想到,在众人散去打算各回各宫时,孟丹卿竟开口将我留下了。
她唤我容贵妃时,我正想要离开,听见她的声音我还愣了一下。
我循声转身,正对上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在她的示意下,我又坐了回去,等到人都走光了,我才斟酌着开口,问她让我留下是有何事。
我在脑子里闪过了数十种与孟丹卿见面时,她给我一记下马威,给自己立威的画面。
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让人拿了一把七弦琴送给我。
「本宫听说,容贵妃好琴,这把琴是本宫十六岁那年,在山野一老先生手中所得,听说这是把绝世好琴,可本宫琴艺不精,留下也是暴殄天物,所以想送给容贵妃。」
我好琴,是真的。
这是把绝世的好琴,也是真的。
「无功不受禄,皇后娘娘的好意……」
「你拿着吧。」我的场面话还没说完,就被孟丹卿给打断了:「本宫说送你,就是送你了。」
我被噎了一下。
于是我轻瞥了一眼青蕴,发觉她表情复杂,显然也是被噎了一下。
在我的默许下,青蕴接过了琴,本来只是来请安,如今却莫名其妙得了个赏赐。
在青蕴接过琴后,我就起身屈膝打算行礼谢恩,谁料膝盖刚弯,孟丹卿就又截断了我。
「别跪了。」
「啊?」我不明所以地抬头轻啊了一声,这一大早,我当真是被这位皇后吓到了许多次。
「本宫……本宫乏了,容贵妃回去吧,不必行礼了。」
话音刚落,孟丹卿就站起来,转身直接回了后殿,仓促到她身旁的宫女都没来得及扶她。
「青蕴。」我看了一眼孟丹卿着急的背影,扭头问旁边同样茫然的青蕴:「我脸上的疤痕,是没遮住吗?」
青蕴仔细看了看,又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抱着琴告诉我遮住了,一点痕迹也没有。
疤痕既遮住了,看起来也不可怖,那她跑什么?
我与青蕴大眼瞪小眼,左思右想也没想通,最后秉承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打道回了筑兰宫。
回宫后青蕴虽将琴放在了桌案上,却还是觉着后宫暗箭难防,担心这把琴里有古怪,指不定就被下了什么药。
「她已经是皇后,何必害我,而且就算她想要害我,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送我东西吧。」
我坐在案旁,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轻拨了下琴弦。
琴声旷远,指尖仿若还留了余韵。
我陡然想起方才孟丹卿所说,这琴是她十六岁时寻得的。
孟丹卿十六岁时在山野中寻访鸿儒,踏过天下山川,而我十六岁那年已经嫁进了东宫,从此再未离开过京都。
我与她本是这世上最不相干的两个人,如今却也生出了千丝万缕的关联。
若是以前得了这样的好琴,我定是会爱不释手欣喜若狂的,可如今听着这溅玉般的琴声,我心底竟有些烦躁。
此般心境不适合抚琴,我收回了手,让青蕴将琴拿去妥善放好。
青蕴看出我心不在焉,便说近几日都是好天气,央着我去外面走走,免得人都憋闷坏了。
耐不住青蕴央求,我只好遂了她的好意,可我的脚还没踏出宫门,就有人急匆匆来报,说我前几天派人去查的那个宫女找到了。
来报的人口条利索,前因后果说了一大通,最后归结起来就只剩了两个字——
「死了。」
那个宫女因打碎了一只御赐的玉如意,在先帝病重那段时间,就被某位太妃下令杖毙了,死后无人敛葬,如今是连尸身被拖出去扔在何处也不知道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与青蕴俱是一惊,青蕴更是脸色直接泛了白。
想起方其安那张笑脸,我的心突然缩了缩,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这个消息。
4.
方其安现下不在筑兰宫中,他回来的时候怀里还抱了一截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木材。
以往他刻东西,都是随便寻摸一截木头,这次找了这么好的木料,也不知是要刻什么。
等他放下东西后,我就让青蕴将他叫来了内殿。
方其安傻呵呵地望着我,目色干净得像两汪泉水。
「你托本宫找的人,现在有她的消息了……」我沉吟了一下,将方才听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方其安。
方其安的神色逐渐由喜转悲,我说一句,他的神色就悲戚一分,等到我斟酌着说完时,他的表情已经如遭雷击,人也完全讷住了。
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纵然眼眶里悬了泪也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一直颤抖着,哪怕握成了拳头也控制不住。
「方其安。」我有些担心地叫了他一声。
他回了神,冲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哽咽着说:「多谢……多谢娘娘,奴才知道了,奴才告退。」
话音刚落,他就仓皇转身,逃命似的跑了出去。
「青蕴,叫两个人看着他,别跟得太紧,也别让他出什么事儿。」我连忙吩咐旁边的青蕴,青蕴道了声是,也跟着出了殿门。
方其安这一跑,一中午都不见他的人影。
青蕴来回话说方其安一个人跑出去寻了个偏僻的墙根,蹲在墙根下大哭了一通,现在眼睛都还是肿的。
「也不知道那宫女是他什么人。」青蕴一边给我扇风一边低声念叨。
「日后别说这件事了。」我说道。
斯人已去,这话叫活着的人听见了难免伤怀。
好在方其安大哭了一场后就回来了,什么也没多说,什么也没多问,就是眼睛又红又肿,跟两个核桃似的。
以往常挂在他脸上的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木然,像枯井一样,扔颗石子下去都不一定能听见响儿。
我有些不忍心,却也无计可施。
宫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着,最常来我宫中的依旧是仪妃,其次常来的就是齐昭了,只是他最近实在政务繁忙,常常一局棋还未分出胜负人就匆匆离开了,等他走后我便一手执白一手执黑,自己同自己对弈。
不过任谁都没想到,最常往筑兰宫送东西的,竟然会是皇后。
自从上次赠琴给我后,孟丹卿就仿佛打通了什么奇怪的筋脉,可着劲儿地往我宫里送东西,今天送对玉镯,明天送盒珍珠,赏赐就跟不要钱似的流进了筑兰宫。
我与青蕴也从一开始的吃惊变成后来的见怪不怪,每次有人送东西来时,我都麻利地谢恩,随后让人收好通通放进库房。
不多时整个后宫都知道了我这个容贵妃不但有皇上偏爱,就连皇后也处处都念着我。
我想不通孟丹卿这是什么意思,也想不到我与她会如此有缘,我只是午后去御花园闲逛散心都能遇见她。
既然撞见了,也不能转身就走。
于是我同她一起走进了石亭,坐在亭中漫无目的地看湖里开得正盛的荷花。
我与她都有些尴尬,只能时不时干聊上两句。
我说荷花清香扑鼻,很是好闻。
她就说她宫里有一盒外邦进贡的香料,也是荷花香的,赶明儿她就派人送到我宫中。
我说蝶翼蹁跹,甚是好看。
她就说她宫里有一对金钗,做工精巧,正好是蝴蝶的形状,赶明儿她也差人送到我宫中。
我说什么,宁阳宫就有什么。
宁阳宫有什么,她就要送我什么。
「娘娘何故送我这些,臣妾其实什么都不缺。」我平静说道。
孟丹卿的脸色一凝,继而避开了我的目光。
「本宫歉疚。」孟丹卿顿了顿,竟是连自称都变了:「我那时不知皇上的身份,后来、后来……,总之,这皇后之位本来是你的,是我抢了你的位置,还抢了你的夫君。」
孟丹卿当初不知道齐昭是太子?
原来,是这个理由。
「何必歉疚,就算没有你,京中的世家贵女这么多,那些家中有女儿的重臣,也不会任我一个无儿无女,母族落败的人成为皇后。」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没有孟家小姐,还会有赵家小姐,林家小姐,就算我侥幸成了皇后,所受的磋磨只怕会更多。
与其这样,我倒更希望是孟丹卿登上后位,起码她与齐昭皆是真心,起码这样,保全了我们三人的体面。
「你不怪我?」孟丹卿回过头,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说不怪是假的,可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可怪的,宫里的日子本就漫长,要是心里还揣了怨怼,就更难挨了。」
我与孟丹卿在石亭中闲坐了半个多时辰,自我说完后,她就没有再接什么话,只是一直望着天际,空中有鸟飞过时,她就望着雀鸟出神。
我枯坐了一会儿,实在闲得无聊,便起身想要告退了。
「等等。」我刚打算离开,孟丹卿就突然开口了:「我送你的琴,你可弹过?我听说你琴艺一绝,只是我没听过,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把琴。」
「臣妾很喜欢。」我顿了顿,接着说:「日后若有机会,臣妾带着琴去宁阳宫,弹与娘娘听。」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转身离开了石亭,脑子里却仍是刚才孟丹卿说一言为定时露出的惊喜神情。
她真正笑起来时,会露出两个小酒窝,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开心。
恍惚间我好似明白了齐昭为什么会在见她第一面时就对她如此念念不忘,她是绝色,更是自在。
是我与齐昭这样自小在权利漩涡中长大的人,从未拥有过的自在。
我对孟丹卿许诺,说日后抚琴给她听,可我还没来得及践诺,就赶上了自己的生辰。
今年齐昭想替我大办一场生辰宴,但我实在不想大费周章,便央着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齐昭允了我,生辰当天忙完政务后就来了筑兰宫,本是欢欢喜喜的事,没想到晚间时分仪妃宫里派人来报,说是大皇子落水,现下已经昏迷过去了。
我与齐昭都被吓得不轻,他安抚了我两句,便叫我安心待在筑兰宫,他先去瞧瞧仲珏再说。
我坐在桌边,想着仲珏落水的事,看着满桌的珍馐佳肴,竟是一口也吃不下去。
5.
我在桌边坐了许久,才等到有人来通传,说大皇子在荷花池子中呛了水,发了高热,仪妃哭得伤心,皇上放心不下大皇子,就先留在仪妃宫中了。
随着通报一同送来的还有各式各样的金银玉器,我明白这是齐昭为了补偿我而新赐的东西。
我拿了赏银给来传话的内侍,又让青蕴将这些物件都拿去同白日里送来的放在一起,等来人都走了,才算彻底清净了。
人散了,菜也温了。
青蕴问我要不要重新传膳,我摇了摇头,说算了。
「今个儿各宫都给娘娘送了生辰贺礼,好多东西都是稀奇物件,娘娘待会儿可要看看?」青蕴见我兴致缺缺,便又想着要勾我的心了。
可我对那些东西实在没兴趣,只随口应了一句,就让殿内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了青蕴一个。
等众人退出了殿门,我便扬了扬了下巴,让青蕴坐下,又塞了双筷子在她手中。
「一起吃吧。」我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了青蕴面前的碗中。
「娘娘,这于礼不合……」青蕴面露难色,抓着筷子迟迟没有动。
「又没有外人。」我半带轻笑道:「从前我生辰,阿兄给我带的好吃的,哪次不是有一半都进了你的肚子里。」
那时我还未出阁,满将军府的人都知道我同青蕴关系最好,阿兄也乐意看我与青蕴玩闹,每次父亲佯怒要罚我与青蕴时,都是阿兄冲出来打圆场。
后来我出嫁,青蕴做了我的陪嫁侍女,纵然我与她关系好,也不能像在将军府时那般无所顾忌了。
如今她又跟着我进了宫,后宫里的规矩更多,算下来,我已经许久没有与青蕴同桌吃过饭了。
青蕴听了我的话,笑着说那她就不客气了。
青蕴夹了一筷子菜,又含泪说娘娘一定要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我无声抬手拭去了青蕴的眼泪,又将她爱吃的菜往她面前挪了挪,接着一扭脸就瞥见门口有一道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
那人闪得极快,只是地上的影子没能同他一起躲起来,才暴露了他的行踪。
「方其安,进来。」我唤了一声,方其安就乖乖地现了身,踌躇着走进了殿内。
我见他垂着头,两只手还负在身后,一副受惊了的模样。
「躲什么呢?」我瞥了一眼他身后,问道:「后边又藏着什么呢?」
我一问,方其安的头就埋得更低了,嗫嚅着将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看起来平平无奇,也不知有什么好藏的。
「这是……这是奴才想送给娘娘的生辰贺礼。」方其安将木盒放在了桌边,低声道。
送我的?
我轻挑了一下眉头,在青蕴同样好奇的目光中打开了木盒。
盒中安静地躺着一个木人,面目惟妙惟肖,眉梢眼角都是活气,仿佛有了血肉一样,这木料也眼熟,好像就是前几日方其安带回来的那块。
我看着眼前的木人,竟直接出了神,直到方其安扑通跪下求我恕罪时,我才回过神。
「起来吧,这份贺礼,本宫很喜欢。」我不动声色地将木盒合上,起身亲手将它放在了置物的架子上。
方其安没料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长舒了一口气后,才应声站了起来。
我看着这一大桌子的菜,只有我和青蕴吃也是无趣,就让方其安也坐了下来。
若是说青蕴坐下时只是有些不自在,那方其安坐下时,就是如坐针毡了,就连他拿筷子的手也是抖的,好不容易夹了一块肉,肉还没吃进嘴里,眼泪就先掉下来了。
我宫里竟藏了青蕴和方其安两个小哭包。
「除了奴才的娘亲和姐姐,从未有人对奴才这么好过。」方其安说着话,豆大的泪珠也砸在了桌上。
「你的亲眷都在宫外吗?」青蕴坐在方其安对面,语气软了又软。
青蕴向来是最心软的,最见不得人哭。
「奴才的娘亲和姐姐都不在了。」方其安用袖子抹了一把泪,回答道。
若非方其安自己说出来,想必我与青蕴都不会知道,那时他托我去找的那个宫女,会是他那十来岁就被人牙子拐走了的亲姐姐。
方其安生父早逝,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讨生活,常年被人打骂欺压,后来姐姐失踪,更是直接压垮了方其安母亲的身子。
还不满十岁的方其安就这样靠着上街行乞和逐渐熟稔的刻木手艺独自给母亲治病,养活自己,也一路寻找着自己姐姐的踪迹。
只可惜直到母亲病逝,方其安都没能找到自己的姐姐,了却母亲的终生憾事。
等到埋葬了母亲,方其安好不容易打听到姐姐的消息时,才知道她已经改名换姓,还被人进宫当了宫女。
宫外是无边的困苦,宫内尚有一个亲人在。
方其安狠了狠心,用身上仅剩的钱财打通了一道门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进宫当了内侍。
可宫里的日子又何尝不困苦,一个刚进宫的内侍,莫说在数不尽的宫人中靠着一个名字找到姐姐了,能保住自己不被旁人欺凌就算好的了。
方其安就这么在宫里苦熬着,后来他调进了筑兰宫,得了我的承诺,本以为就要找到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不想等来的却是姐姐早已过世,尸身都找不到了的消息。
他说自己拜过许多护佑世人的神灵,竟没一个眷顾过他。
方其安似乎已经麻木了,说出这些事时也不再掉眼泪了,他说苦命人数不胜数,不缺他一个,也不多他一个,反倒是青蕴听完,默默擦了好几回眼泪。
「如今你在我宫中,自然有我护着你。」我看着方其安的侧脸,说:「你若愿意,日后人前我仍是你的主子,人后,你就把我当做你的阿姐。」
我比方其安大上几岁,这阿姐我也当得。
好好的生辰宴,我一左一右坐的两个人接连掉泪,哭做了一团。
我倒是没哭,只是喝了几杯酒,最后青蕴伺候我上床休息的时候,我还有些醉醺醺的。
青蕴叫我躺下,我偏生闹了脾气,抱住她的腰不肯撒手,口齿不清地唤她青蕴姐姐。
青蕴拍着我的背,哄着我轻声说这可叫不得,如今我已经是贵妃了。
是了,我是容贵妃,再不是将军府里的二小姐了。
「青蕴,我想父亲了,也想阿兄了。」我环抱着青蕴的腰,仰起头看着她说。
房里的烛光映得青蕴脸颊瘦削,她没说话,也不再一直催着我休息了,反而伸手揽住了我。
青蕴身上香香的,甚是好闻,我靠着青蕴,目光落在了被我放在不远处的木盒上。
那是方其安送我的生辰礼,盒中的木人是方其安亲手刻的,那是我的阿兄。
我的阿兄曾是京都里最耀眼夺目的少年将军,他曾说我是他的掌中明珠,心中至宝,只要有他在,天王老子来了也欺负不了我。
可这些年来人事更改,他竟从未入梦过。
我疑心众人都要忘了他们了,青蕴不敢提及,齐昭也不再说起,我的父兄会在时间的磋磨中变作史书中的寥寥几笔。
我怕我也忘了他们,所以我在纸上无数次地描摹他们的模样,生怕某一日我便记不清了。
可方其安看见了,于是他寻来了木材,悄悄把他看见过的,我阿兄的模样刻了下来。
天知道我打开木盒时,眼泪差点就涌了出来。
「青蕴,这是我这些年收到的,最喜欢的贺礼了。」我安心靠在青蕴怀中,喃喃自语。
青蕴没听清我说了什么,我又昏昏沉沉没了力气,闹了一会儿,我就乖乖地躺下了,更是借着酒意一觉睡到了天亮。
我这人实在不适合饮酒,第二天起来时,我的脑子还隐隐作痛,只好躺在床上半眯着眼叫了青蕴好几声,问她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该起来梳妆,随后去宁阳宫问安了。
「娘娘再睡会儿吧,皇后娘娘今儿一早被皇上下旨禁足抄经,娘娘不必去问安了。」
「禁足?」听见青蕴的话,我顿时清醒了大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忙问这是怎么了。
6.
我只知孟丹卿不似寻常女子般娇弱,却不想她的胆子竟大到敢在宁阳宫中把玩弓弩的地步,关键那把弓弩,还是她自个儿做的。
我只见过在宫中养猫养狗,品茶论诗的。
在宫里舞刀弄剑的,孟丹卿还是头一个。
虽没见过,但这也并非是什么大错,更何况齐昭愿意纵着她。
不过不巧的是,孟丹卿在殿中把玩弓弩时不小心射碎了一尊观音像,还正赶上了昨夜大皇子落水一事。
这两件事不知怎的就纠缠在一起,传出了宁阳宫,又飘飘荡荡地传出了宫城。
以至于今日早朝时,一堆与孟家不睦的大臣拿着这件事大做文章,说皇后失德惹怒神灵,还狠狠参了孟尚书一本。
可怜孟太傅都快辞官了,还遭人背后嘀咕了好一通,朝堂上吵吵嚷嚷,孟尚书自个儿请了罪,齐昭耐不住,也跟着下旨禁了孟丹卿的足,还罚她抄经书百卷,明日就要供到佛堂里去。
我是不用去问安了,想来孟丹卿现在正在宫里抄经书呢。
酒意渐醒又听了这么一档子事,我也无心再睡了,便起身问青蕴大皇子现在怎么样了。
「高热退了,人也醒了。」青蕴答道。
既然醒了,今日也无事,我正好去看看他,也正是到了仪妃宫里,见到了仲珏,我才知道他跑去荷花池旁,竟是因为听说昨日是我的生辰,想亲手摘支荷花送给我,却不料脚下一滑,花没摘到,人反而落了水。
我又气又心疼,和仪妃一起陪了他一上午,再三嘱咐他日后不可再做这样的事了。
如今仪妃久不承宠,仲珏就是她唯一的指望,若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只怕一辈子都不能心安。
仪妃也听说了皇后禁足的事,现在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儿子,听见这件事也只是笑了笑,说以皇后受宠的程度,禁足不过是做做样子,堵旁人的嘴罢了。
亦如她所说,经书刚抄完,禁足就解了,但出人意料的是,孟丹卿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太医也束手无策,我觉得这病蹊跷,青蕴这个后宫中的千里眼顺风耳悄悄告诉我,皇后只怕是装病。
「宁阳宫的宫女说,皇后在佛堂供完经书后皇上就去了宁阳宫,一开始两人还好好的,后来不知怎么就绊起嘴了,听说皇后娘娘还置气说了句什么『你若喜欢乖巧可人的,何必来找我』,皇上也被这句话惹恼了,当场就走了。」
被罚禁足都能心平气和地领旨,禁足解了却吵起架来了。
青蕴说话时方其安就在旁边听着,表情也懵懵懂懂的。
与青蕴比起来,方其安实在稚嫩了些,我忍不住叮嘱他,这些话在筑兰宫里听听也就罢了,出了筑兰宫可就半个字也不能乱说。
方其安急忙点头称是,登时将嘴抿成一条直线,惹得我与青蕴都笑了起来。
本是青蕴随口一说,我与方其安随耳一听的事,却不想当夜齐昭竟来了筑兰宫。
这次也不是来用晚膳了,而是要直接宿在我宫里。
我想起青蕴白日说的话,一时有些心不在焉。
齐昭虽没有提及孟丹卿,可我还是看出了他也同样神思不属。
夜间我躺在他的臂弯中,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一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第二日齐昭陪着我用了早膳,一桌子的菜,他只吃了几口,平日里他最爱的樟茶鸭子更是一点都没动,就连青蕴也发觉了异样,等他走后,青蕴便小声问我:「皇上这是怎么了?」
我看向那道原封不动的樟茶鸭,随口道:「皇后是蜀中人。」
赌了气,闹了别扭,就连自己最爱的川菜也不吃了。
这后宫是齐昭的后宫,他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去不了宁阳宫,他便接连宿在筑兰宫,而孟丹卿也拧巴,就这么一直告着病。
齐昭人在我这儿,心却不在,我看着齐昭那张与平时并无不同的脸,心底竟无端地升起了一股烦躁。
我似乎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却又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齐昭的一缕心意,想要放开,偏又有些舍不得。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六日,直到在一夜屋外惊雷将我吵醒时,睡在我身侧的齐昭人虽未清醒,胳膊却紧紧搂住了我,呢喃着安慰道:
「卿卿莫怕,朕在。」
原来孟丹卿也怕惊雷声。
原来齐昭已经忘了,我也是怕雷声的。
我无声转身,离开了齐昭的怀抱。
屋外雷声不知何时停了,外面下起了雨,最能安眠的雨声,却让我一夜未眠。
因着我未能入睡,第二天早上起来难免憔悴,就连齐昭也看了出来,更主动提出要为我画眉。
我坐在妆台前,任他熟练地替我描眉,齐昭夸我这些年来容貌一如当初,他见了我,还能瞬间想起当年我与他马场初见的场景。
那时阿兄将我带去了马场,我光顾着给阿兄叫好,一时不慎,扭头直接撞在了齐昭的身上,和他就此相识。
齐昭怀缅往昔,柔情似水后又偏偏藏了把刀子。
他央我去宁阳宫看看孟丹卿,若是她再称病下去,只怕前朝后宫又要非议了。
他拉不下面子去宁阳宫搭台阶,便想着让我去,一如当初在东宫,我替他料理种种琐事那般。
白驹过隙,纵使容颜如昨,也挡不住人心善变。
有些事想通了,就也不必在心底纠缠了。
今日齐昭没有留下来用早膳,像是求了我这件事后有些赧然般,替我画完眉就离开了。
等他走后,我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痴痴坐了好一会儿,才叫来青蕴替我挽发。
「方其安呢?」我环视了一圈,问道:「他今日怎么不在?」
青蕴站在我身后,无奈地说:
「娘娘忘了?昨夜是方其安值夜,本来风雨就大,他还偏要守在门外,说是雷声太响,他不守着就不安心,今儿一早我发现他着了凉,就叫他喝了姜汤,回去歇着了。」
方其安竟守了一整夜。
「多给他熬两服药,让他好生歇着。」
「奴婢记下了。」青蕴正用木梳替我梳头,黝黑的长发一梳梳到了尾:「他这人平时看起来还算机灵,但有些时候却又老实得要命。」
青蕴说的,是大实话。
等到梳妆完毕用过早膳,眼见着地上的积水也要干了,我便叫上了青蕴,让她带上那把闲置在库房中的琴,陪我去见皇后娘娘。
青蕴迷惑地轻啊了一声,不明所以地取来了琴,又不明所以地陪着我去了宁阳宫。
7.
孟丹卿委实不会装病,只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不言不语,也不见抹点煞白的脂粉,让自己扮得像些。
我进了内殿向她问安,她也不答话,我只好佯装起身,说:「既然皇后娘娘还病着,应是不想听人抚琴了,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我行了礼,叫上青蕴就要离开,瞬息的功夫,床上的人就动了,等到我转身时,身后也隔着被褥闷闷地传来了一句:「等等。」
再回头时,孟丹卿已经坐了起来,小脸俏丽,没有半分病态:「谁说本宫不想的。」
我示意青蕴将琴放到案上,孟丹卿也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让我坐过去。
「你怎么来了?」孟丹卿歪了歪头,对着我问道。
「听说皇后娘娘的病久不见好,所以来看看。」
「你也知道我是装病了?」
「满后宫里,怕是没人不知道了。」
孟丹卿的手撑在床边,听完我的话,耸了耸肩,也不再搭话了。
「皇后娘娘病了这几日,若是平日的头疼脑热,现在也该好了。」我继续说道。
「我知道。」孟丹卿一双眉头紧锁在了一起:「我就是气不过,弓弩的事是我错了,我也认错,可我经书都抄完了,他还要来责怪我没有担起皇后威仪,说我是野蛮脾性,可这皇后的位置本来就不是我要的。」
她说得倒是痛快了,我听进了耳朵里,厉色环视了一圈殿内的宫女,见她们一个个都垂下了头,又让青蕴将她们都带出了去,我才拍了拍孟丹卿的手背,告诉她这些话在宫里不能胡说。
「不是胡说,我本来就不想进宫。」孟丹卿反驳道:「那时我在伯父的府中遇见他,我只以为他是寻常公子哥,人人都不告诉我他是太子,也不告诉我他已经有了家世,就连他自己也瞒着我,还说是怕我日后见了他拘束,后来我知道了他的身份,本想着割舍了这段情谊,可伯父和父亲不肯,他们说我是孟氏的女儿,我只有坐上了皇后的位置,才能光耀门楣,庇佑孟氏。」
孟丹卿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伸手替她缕好额前的一缕碎发,听她嗫嚅着说自己不但没有庇佑孟氏,反而连累了母族,还不如一直装病避宠,当个木头皇后。
「你若一直称病,把皇上推到了别处,自己失了宠爱,宫外的孟太傅与孟尚书就更心急了。」
孟丹卿咬了咬下唇,看向我的眼睛,正色道:「要是将他推到了别的宫里,我会心急,可他要是去找了你,我心里反而好受些。」
我看着她眸中的光,心底突然有些凄然,面上却还是云淡风轻:「皇上最近食不下咽,眠不安寝,他心里念着你,所以我今天才会来,你若是真顾念我,就不要再装病了。」
我与孟丹卿在殿内促膝聊了许久,最后博得她展颜一笑,说自己明日就不再称病,以后也不在宫里胡闹了。
齐昭托我的事,我做成了。
我拽在手中的那点情分,也终是松开了。
日后他与孟丹卿举案齐眉,我只在筑兰宫当好我的容贵妃。
对着孟丹卿,我也遵循诺言,用她送我的琴,替她弹了一曲良宵引,我抚琴时,她便乖巧地伏在我膝上。
「以前我也学过琴,但后来我气跑了许多老师,母亲就再未让我学琴了。」孟丹卿像一只收起了爪子的猫儿,声音也轻轻巧巧的:「你弹琴这么好听,只怕京都里没人比得过你了。」
孟丹卿话音落地,我便失手弹错了一个音,好在她并未察觉,我才能控制住表情,强笑着说自己只是略通琴艺罢了。
琴艺一绝的人从不是我,真正堪称一绝的那人,十二岁时就曾一曲动京都,就连我的琴技,也是那人教的。
后来她嫁给了二皇子齐晔,我嫁给了太子齐昭,她成了我的皇嫂,闲暇时我也曾与她小聚,她便教我那曲我一直未能学会的潇湘水云。
再后来先皇病重,齐昭主政,二皇子谋逆被诛,我求齐昭保全她的性命,齐昭应了我,她却自焚于府中,连带着自己四岁的孩子,一同殉了二皇子,化作了一捧灰烬。
而今潇湘水云我仍是弹不好,也不敢再弹。
孟丹卿不了解这些往事,我也不愿多提及,一曲毕后我便想要回去了,她起身来送我,却不想刚迈一步就头晕目眩,差点栽了个跟头。
我连忙扶住她问她怎么了,她也说不清楚,只说自己是头晕。
我叫人请来了太医,才知道她此前装病时,太医来了她也不肯让人诊脉,怪不得太医前些日子连个像样的病症也诌不出来。
孟丹卿疑心自己是不是饿着了,等到半碟糕点,太医匆匆赶来了,才知道竟是自己腹中有了胎儿,
太医诊出喜脉,说了好一串漂亮话,孟丹卿听完太医的诊断,手中的点心「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一时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一时又看看我,目色中满是不可置信。
不多久派出去的宫女就会请来皇上,这个喜讯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皇宫,最后传到宫外。
8.
皇后有孕,各处都是欢喜的,齐昭也顾不上与她置气了,日日都往宁阳宫跑。
我每日在筑兰宫里侍弄花草,皇上皇后不宣我,我便不靠近一步,只听青蕴同我嘀咕那些她从各宫宫女嘴里听来的琐事。
齐昭或许发觉自己冷落了我,偶尔也会来筑兰宫,可每次他想要留下过夜时,我总是说些无关痛痒的理由劝他去陪孟丹卿,抑或是去见见仲珏。
每当齐昭离开后,青蕴便追着问我为何只顾念着旁人,不顾顾自己。
我说我哪里是只顾念旁人,只是他人来了,心却不在,反而让我觉得疲累罢了。
齐昭早已不是太子,帝王恩宠是镜中花水中月,既知总有一天会消散,还不如索性不去碰,免得到最后只剩下一地伤怀。
这样的次数一多,青蕴也就不问了。
孟丹卿有孕近四月时,天气也渐渐转凉了,她这胎怀得艰难,成天吃不下去东西,睡也睡不好,头也经常疼,人都清减了一大圈。
当年我有孕时,与她的反应很是相似,那时多亏了青蕴的一双巧手,日日都给我舒筋按穴,我才缓解了一些,如今太医院的医官不知想了多少法子都没能让孟丹卿痛快些,齐昭便想到了青蕴。
青蕴平白多了个差事,天天都被召去宁阳宫,虽然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情愿,但手上的功夫,青蕴还是认真卖力的,所以青蕴得了不少赏赐,一时间成了宫里的红人。
青蕴说孟丹卿比我当初的反应还要大一些,自己每日都要替她按上小半个时辰,她才能勉强吃下几口东西,现在别说弓弩了,就连出门走两步她也是不愿的。
愿不愿的,左右不干我的事,我只是躲懒罢了,青蕴不在时,我就叫来方其安,教他看书认字。
方其安识字不多,学起来倒快,临帖也一点就通,不到一个月写出来的字就像模像样的了。
自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开后,仪妃来我宫里的次数就更多了,以往她来找我时,都不太爱带着仲珏,如今她每来一次,仲珏也必定跟来。
仪妃说皇上只在意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对仲珏本就不怎么上心,若是皇后生了位皇子,只怕皇上日后看都不会再看仲珏一眼了。
我避开仪妃幽怨的目光,看向了正在我殿内玩得开心的仲珏,仲珏见我老望着他,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叫我抱他。
我揽着仲珏,取了块糕点喂给他吃,浅笑着对仪妃说:「不会的,我们仲珏这么聪明,谁见了都喜欢。」
「但愿如此。」仪妃笑得有些勉强:「宫里除了我,就属贵妃娘娘最心疼我们仲珏了。」
我只笑着,没有答话,仪妃便接着同仲珏说,要他长大后也要记着我的好,将我当做亲生娘亲来对待。
仲珏嘴里还嚼着东西,听见仪妃的话便猛地点了点头,又仰起头对我咧嘴一笑。
「孩子还小,哪儿懂这些。」我摸了摸仲珏的头,和声细语地说。
自仪妃找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后,后宫中的妃嫔就不安分了。
左右皇上也不去她们宫里,众人便觉着还不如来我宫里坐坐,虽然我久不侍寝,但齐昭好歹还偶尔会来我宫里,指不定哪天就遇见了,不能承宠,能顺道一起用用膳也是好的
如此一来,我这筑兰宫,竟然比我曾经在东宫的居所还要热闹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日日都有四五个女人结伴找上门来,还天天不重样,就跟提前商量好了似的,我也跟着日日一个头两个大,听着她们絮叨今天是这个宫丢了猫,明天又是那个宫的宫女犯了错。
就连我对外称病,她们也非要进来看上我一眼,只因我病了,齐昭来的几率就更大了。
不但是我头大,就连之前对这些琐事还有点兴趣的方其安,最近也被聒噪得面目越发凝重,耳朵起茧了。
终于,我实在忍不了了,便在一日众人正聊得起兴时冲方其安使了个眼神,方其安会了意,立马端上一碗红糖水,美其名曰请我用药。
旁人问我怎么了,我就病恹恹的不说话。
方其安用一副苦大仇深忧心不已的模样替我回道:「近日天凉,贵妃娘娘偶感风寒,正按照太医的嘱咐将养着呢。」
隔着宫门称病婉拒不了,我就只好当着大家的面装病了。
等到众人都识趣离开了,我才将那碗一口没动的糖水放下,和方其安相视一笑,眼里俱是无奈。
现在青蕴天天筑兰宫宁阳宫两头跑,腿肚子都瘦了一圈,纵然她教了其他人如何舒筋按穴才能让孟丹卿舒坦些,可那些人到底手生,总是用不对劲儿,齐昭就也只放心让青蕴伺候。
我心疼她,就想着让她先别回筑兰宫了,等到孟丹卿生产了,我再开口要回她。
可青蕴不肯,还反问道:「奴婢不在娘娘身边,娘娘可习惯?」
自是不习惯的,细细算下来,我与青蕴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
旁人眼中,青蕴是我的侍女,但在我心中,青蕴却是我的挚友,是我半个姐姐。
我是离不开青蕴的,我巴不得日后天长日久,我头发白了,青蕴头发也白了,我同她还能天天在一起。
只是最近的孟丹卿,亦是同样离不开她。
青蕴就这样来回忙了好几个月,京都的天气才彻底冷了下去,青蕴在我面前掰着手指头数皇后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了,到时候她就要好生歇一歇,还让我到时候一定要纵着她。
我是巴不得她能歇一歇,但孟太傅的生辰将至,只怕最近她还闲不下来。
孟太傅德高望重,是当世大儒,齐昭至今都称他为恩师,他做寿,那京都有头有脸的人物是都要去贺一贺的。
又因孟丹卿近来胎像稳固,人也有了精神,太医说能动一动散散心也是好的,所以齐昭还特许了她也出宫回府,替自己这位大儒伯父贺寿。
虽然皇上未去,但皇后亲临,那也是十足的皇恩了。
因着要出宫,齐昭担心孟丹卿身子突发不适,就叫青蕴也跟上。
被困在这宫中这么久,如今能出宫一趟,青蕴自然愿意。
我让青蕴出了宫也要仔细,要照料好皇后。
青蕴眉眼带笑,一边替我倒茶一边让我放心,走时还不忘悄悄附在我耳边说,若是找到机会,她就给我带以前我最爱吃的,城东那家点心铺的玫瑰酥回来。
我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腰,佯怒道:「不许乱跑,小心坏了规矩,回来还要挨罚。」
我与青蕴你一言我一语,殿外是婆娑树影,殿内是檀香悠悠,我只当今日是寻常一别,从未想过此时如此鲜活的青蕴,再回来时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身。
9.
是方其安先去看青蕴的,青蕴甚至没有被运回筑兰宫,只停在了悠长的宫道上。
外面吵吵嚷嚷,大批大批的宫女和内侍都在往宁阳宫跑,太医院的医官也全都去了宁阳宫,人人都在赶着救孟丹卿,可我的青蕴却早已没了生息。
我冲出了筑兰宫,却被匆匆赶回的方其安拦了个正着,他红着眼,跪在我面前求我别去看了。
可方其安又怎么能拦住我,他抱住我的腿,我便狠狠地踢开他,他被我踹了一脚,仰面摔了过去,之后就再也追不上我,也拦不住我了。
我见到青蕴时,她的身上还覆着白布,我颤抖着手掀开白布,就看见了青蕴的脸。
青蕴的鼻孔和耳窝里都是血,侍卫说是毒发了才会这样。
她早上那身干净得体的衣裳也已经染上了斑驳的血迹,血迹泛着黑,自胸口晕开,浸透了衣衫,我跪坐下去抱起青蕴时,甚至还能感受到她的血泛着点点温热。
「太医,叫太医来!」我声嘶力竭地吼着,将青蕴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想要捂热她。
周遭的人面面相觑,却都没有动,只有方其安跟了过来,跪在了我旁边。
方其安说,青蕴已经去了。
可我不信,青蕴现在的脸色难看极了,我的脸色也难看极了,我让方其安来摸青蕴的胳膊,我说:「你看,还是热的,青蕴还活着,方其安,你去叫太医,你叫太医来好不好……」
方其安似乎想要回答我的话,开口时却是满是呜咽,词不成词,句不成句。
我在寒风呼啸宫道上,感受着青蕴在我怀中一点点变得冰凉,像是寒夜里的一捧雪,被我死死攥在手中,最后化成了水,任我万般哀求也留不住。
我已经忘了自己抱着青蕴都念叨了些什么,只记得方其安陪我跪坐了许久。
最后他将一切悲楚都咽了下去,起身学着青蕴平时的模样,替我处理好了这一切。
青蕴会被人带走,会被好好安葬,终我一生,也再见不到她了。
宫道上已经点亮了灯笼,天上也挂起了月亮,我怔怔坐在砖地上,看着青蕴被人抬走。
我被方其安扶了起来,他的身上都是尘土,狼狈极了,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可我哭也哭不出来,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儿,就想要这么仰面倒下去。
我还没缓过神,就有宫女急匆匆地跑来找到了我,说皇后快要不行了。
今日皇后出了孟府打算回宫时,所乘坐的马车突然在长街上惊了马,马匹失控发了疯,在街上横冲直撞,几十个侍卫都没能拦住,最后车架撞在了石狮上,皇后受惊,当场见了红。
青蕴去扶皇后,却不料周遭埋伏了刺客,趁乱放了冷箭,为了救皇后,我的青蕴用自己的命替她挡下了暗箭。
那箭矢上淬了毒,一箭穿胸,青蕴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话,就这样死在了京都最繁华的长街上。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在方其安的陪伴下去了宁阳宫。
宁阳宫已经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大盆大盆的血水被人端了出来,四处都是血腥气。
各宫的嫔妃都在,她们见了我本想要行礼,只是动作还没起势,殿内就响起了震天的哭声,紧接着就是齐昭肝胆俱裂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在唤着他的卿儿。
身边的人听见齐昭的声音,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或真情或假意的哭声顿时连成了一片。
我抬头望天,今日天上的月亮是上弦月,好似一把追魂索命的弯刀。
在这把弯刀之下,在这座宁阳宫中,孟丹卿曾伏在我的膝上,轻轻叫了我一声云姐姐,她说若我与她是在宫外相识的,她一定带着我去看这天下最壮丽旖旎的风光。
可最后我与她,都因为同一个人,困囿在了这座深宫里。
我在宁阳宫晕了过去,晕时是夜晚,醒来时仍旧是夜晚,只不过人已经躺在了筑兰宫里。
我躺在床榻上,看着眼前床帐上的花纹,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青蕴,却无人应我。
殿内是方其安在守着我,他说我已经晕了一整天,说青蕴已经妥善下葬了,他还说皇后早产,临终前诞下了一个小公主,可小公主天生不足,出生时只轻轻哭了几声,不到两个时辰,就随皇后去了。
我的脑子混沌一片,方其安的嘴一张一合,我也只是木讷地哦了一声。
殿内烛光昏黄,我坐在床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桌上。
「那是什么?」我看着桌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团油纸,问方其安。
方其安沉默了一瞬,将东西替我拿了过来。
油纸里似乎放了什么东西,包裹得极好,我一拆开,里面竟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八块玫瑰酥。
方其安说这是他第一次去宫道上的时候,送青蕴回来的侍卫交到他手上的,侍卫说,这是青蕴买的。
我看着眼前的玫瑰酥,忽地想起青蕴那张笑脸,忍不住也扬起了一抹笑,接着就是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去,洇进了玫瑰酥里。
孟丹卿死在了她与齐昭爱意最浓的时候,而我的青蕴永远留在了与我相伴的第十八年。
皇后新丧,齐昭仿佛一下老了十岁。
宫里四处都挂起了白布,僧人的诵经声汇成了一道蜿蜒的河流,覆盖了整座皇城。
齐昭为孟丹卿写了许多悼亡赋,还早早拟了旨,说来日要与她合葬于皇陵。
宫里宫外人心惶惶,齐昭下旨彻查长街刺客案,相关人等一律诛杀,而他自己良久未踏足后宫。
可整座皇城都快要被翻过来了,那日行刺的刺客也未能抓到,众人悬起来的心也依旧悬着。
我自从在宁阳宫晕厥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了,青蕴的离去就像带走了我半条命,正逢寒冬,就算殿内的炭火烧的再旺,我也总觉得发冷。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日天晴,我便踏出了殿门,在院中晒了会儿太阳。
最近但凡我一走动,方其安就必定跟在我身边,我瞧着脚旁刚飘落的一片树叶,忽地想起了一句诗:「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我的声音极轻,但方其安还是听到了,他顿了一会儿,同我说:「奴才会一直陪在娘娘身边。」
「一直?」我呢喃着这个词,回头看了一眼方其安。
方其安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脸还是那张脸,不过倒像个真正的管事的了。
「一直。」方其安回答得极快,语气郑重,目光也笃然:「奴才会一直陪着娘娘,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奴才也会先趟过去替娘娘探路。」
「太冷了,回去吧。」我垂下眼睑,勉强勾了勾嘴角,就带着方其安回了殿内。
若前路真的是刀山火海,我倒是希望这刀子先落在我身上,只是我还在等着,等遇刺案被查清,等我的青蕴不再死得不明不白。
我掐着日子一天天地数,数过了除夕,又数过了上元,最后等来了齐昭的一道口谕。
齐昭要见我,不只是我,还有各宫的妃嫔,他都要见。
10.
等我赶到鸿宁殿的时候,仪妃已经跪了许久了。
殿内仿佛笼罩了一团乌云,沉沉地压在众人头顶,让受召前来的妃嫔们都不敢发出声响。
仪妃头发散乱,脸上的妆也哭花了,对着齐昭止不住地磕头,哭着喊着说她只是让人给皇后所乘车架的马匹下了药,长街的刺客和暗箭真的与她无关。
咚咚几个头磕下去,仪妃的额头上就渗了血,她哭得越厉害,齐昭的怒火就烧得更旺,最后更一把掐住了仪妃的脖子,恨不能当场要了她的命。
仪妃的脸色逐渐由白转青,哭也哭不出声音了。
等到齐昭松开手时,她就只能哑着嗓子去够齐昭的衣摆,求他饶自己一命。
她说这些年她对齐昭的爱慕之心从不少于皇后,她说自己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去害人,她还说仲珏年幼,不能没有亲生母亲。
只是齐昭目光阴郁,再没有看她一眼。
「将这个贱妇拖下去,杖毙。」齐昭的声音如同那日淬了毒的暗箭,让仪妃的本就微弱的声音戛然而止。
仪妃松开了揪住齐昭衣摆的那只手,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要求我救救她,可我垂下了眼帘。
仪妃很快就被人拽住胳膊拖了出去,不多时,殿外就响起了一声接一声的,刑杖重重落在皮肉上的声响。
起初还能听见人的哭声,后来几杖下去,哭声也就停了。
我坐在齐昭下首的位置,外面的刑杖响一声,我的眼皮就跳一下,殿内嫔妃的脸色也白一分。
曾经的东宫美人里,仪妃是最娇弱的,她是夕阳晚照时垂柳映在水中的倒影,风一吹,都能让她惊动几分。
原来这皇宫,真的会吃人。
我的眼皮不知跳动了多少下,殿外才进来了内侍,说人已经断气了。
齐昭听见这话时,脸上仍旧没有表情,只是摆了摆手,让大家都退下。
「容贵妃留下。」齐昭的目光没有看向我,却唯独留下了我。
我应了声是,看着那些原本娇艳此时却花容失色的美人们接连退了出去。
她们出了殿门,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也响了起来,甚至有人出了门就直接吓晕了过去。
来回禀的人说是仪妃的尸身还停在外面,死状可怖,所以吓晕了一个宫女。
齐昭说,让出去的人都睁开眼好好看看,都看清楚些。
杀鸡,无非是为了儆猴。
外面的人渐渐散尽了,齐昭才让人拖走了仪妃的尸身,不许敛葬,只让抛尸乱葬岗。
殿内气氛死寂,齐昭不开口,我也沉默着,就这样相对无言,枯坐良久,直到仲珏突然冲了进来,才打破了这份寂然。
院中的血水已经被冲了个干净,仲珏一路跑来都没能找见自己的母妃,外面的宫人一个不小心,竟让他直接闯到了我与齐昭面前。
仲珏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殿内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皇,一个是他平日里总挂在嘴边的贵妃娘娘。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行礼也忘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问:「父皇,母妃去哪儿了。」
「你还有脸问你的母妃?」齐昭的反问里夹杂了嘲弄,最后狠狠地拍了一下椅边扶手,指着仲珏怒斥道:「若不是为了你,那贱妇怎敢残害朕的皇后与公主!」
齐昭的反问不但震住了仲珏,也吓到了我。
我知道他恨意未平,却没想到他会直接迁怒于仲珏,仲珏被这么一吼,当即嚎啕了起来,哭着扑向了我。
仲珏抱着我的腿,流着泪说他要母妃,齐昭被他的吵嚷哭声气急,起身就要去取自己的佩剑,让仪妃母子都为皇后陪葬。
「皇上。」我揽住仲珏,扑通跪在了齐昭脚边,心也悬到了嗓子眼:「皇上开恩,仲珏毕竟是您的皇儿,他才六岁。」
我竭力让自己保持着冷静,齐昭就站在我面前,我垂着头,看着他的鞋尖,觉得背脊都在发麻。
「那容贵妃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朕的好皇儿?还是容贵妃自己想要留下他,好养在身边?」
齐昭的话如有实体,携带着嘲弄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我的身上,让我脑子轰地一下,仿佛所以血液都逆流了起来。
我与齐昭相知相伴,也最明白刀子往哪儿捅会让对方最疼。
我错愕抬头与他对视,只能在他的眼中看见与悲楚交杂在一起的寒凉。
「皇上这是何意?」我反问道。
「朕听闻,皇后有孕时,容贵妃与那被杖毙的贱妇,来往……尤为亲密。」
尤为亲密四个字从他的唇间溢出来,齐昭没有对我说上一句重话,可我仿佛看见了他在拿一把钝刀子割我的肉。
他未让我起身,我却扶着椅子自己缓缓站了起来。
齐昭的目光笼罩着我,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仲珏的哭声呜呜咽咽,人正躲在我的身后。
「皇上今日留下臣妾,原是怀疑臣妾与人合谋,害死了皇后吗?」
齐昭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等着我接下来的解释。
可我又能解释什么。
「皇上是痛失所爱,可臣妾的青蕴,何尝不是在那场人祸中丢了性命!」
我的声调抑制不住地扬起,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替孟丹卿挡下毒箭的青蕴。
若是以前,我定是会在这样的无端诘问中掉泪的,可现在我的眼中却一滴泪也没有。
庄府旧人死的死散的散,唯一留在我身边的青蕴也去了,我实在没什么好哭的。
我与齐昭的对峙,最后止于他在我的逼视中颓然坐下。
我应是赢了,却也输得一塌糊涂。
齐昭派人将我送回了筑兰宫,也派人将仲珏带了回去。
我漠然转身时,隐约听见齐昭叫了我一声云儿。
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脚步一顿,却也没有回应。
仲珏从备受瞩目的大皇子变成了罪妇之子,保全了性命却也被终生幽禁,外祖家亦被诛连。
而此事仍未平息,马匹发疯的事有了着落,刺客却依然没有线索,只要长街刺杀案一日未破,这座皇城就一日不会安宁。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与齐昭不欢而散的事不但没有闹得沸沸扬扬,他反而还在半月后下旨,不由分说地塞给了我掌管后宫的权利。
他或许是后悔了,或许是查明了,或许是想要补偿我,亦或许只是因为后宫需要有一个人管着。
不过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现在宫里人人自危,我虽然手握大权,却实在没什么好管的,平日的小事都有方其安替我处理,我也不用费什么心。
治病的汤药一碗碗地送到我面前,我本就不爱喝药,以前都是青蕴逼着我喝,现在没人管着我了,我接过药也不愿喝,只背着人将药都倒进了花盆里。
药汤换了又换,最后都逃不了被倒进花盆的宿命。
我的病就这样一直拖着,从冬天拖到春天,不但没见好,反而越来越重了。
11.
我本想就这么拖着,可好巧不巧,我倒药的事被方其安给发现了。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我耳边絮叨,说太医院开的方子不大顶用,我喝了这么多汤药,气色却还是不佳。
絮叨也就罢了,他今日竟然还悄声躲在架子后面,将偷偷倒药的我逮了个整着。
我端着空药碗,一回头,就看见方其安在架子后露出半个身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拿走了我手中的药碗,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明明他一句话都没说,却让我止不住地心虚,以至于午间我虽拿着书卷装样子,却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
我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书页,过了一会儿,方其安竟又端着一碗新的汤药进来了,暗棕色的药汤冒着白气,看得我脑袋都大了。
方其安躬身请我喝药,我虽心虚,但看着这碗药,却觉得嗓子瞬间发了干,连吞咽口水都困难,只好敷衍着点了点头,叫他将药先放下,等药凉了一些我再喝。
「已经是温的了,不好再继续晾着了。」方其安用瓷勺盛了一勺药汤,递到了我的嘴边:「娘娘还是喝一口吧。」
我抿着嘴不说话,眉头也皱了起来,方其安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越发低了下去,他说:「阿姐,喝一口吧,我求你了。」
听见方其安的话,我突然周身一震,想起了与他刚认识的时候。
那天我不愿去封后大典,所以刻意让自己摔下台阶,借故留在了筑兰宫,也就是那天,我记住了宫里这个名叫方其安的小内侍。
后来生辰那天,我告诉方其安,若他愿意,就将我视作他的阿姐,我说完这话,方其安就哭得稀里哗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可他从未叫过我阿姐,今日是头一次。
曾几何时,方其安还只知道跟在我与青蕴身后,竖着耳朵懵懵懂懂地听青蕴说宫里的趣事,我不许他出去说,怕他惹祸,他就紧抿着嘴,忙不迭地点头。
那时我同青蕴说,幸好方其安是分到了筑兰宫,若是被分去了别处,只怕还会被人欺负。
可现在我消极颓唐,反倒是方其安担起了担子,挡在了我前面,处处维护着我这个贵妃的体面。
我与他,如今都是孤家寡人了。
造化弄人,原是这般弄人法。
我接过方其安手中的药碗,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确实是温热的。
方其安的一句阿姐,让我心甘情愿地喝起了药。
太医开的方子确实是好方子,自真的开始喝药后,不到半个月,我的气色就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偶尔还能亲自见见前来问安的嫔妃。
以前大家心里应是都存了争宠的心思,只是不论怎么争,也不可能争过皇后。
现在皇后去了,大家却又不敢再争了,就连来向我问安,也是战战兢兢的,不敢多说一句话。
她们许久未见到齐昭,我亦是一样。
他让我替他掌管后宫,我就管着。
他不进后宫,我就自个儿消磨日子。
派出去一波又一波的追查刺客案的人终于有了着落,说是找到了刺客藏身的位置,本想着将其生擒活捉,却不想那些人都抱了必死之心,眼见逃不了了,就在官兵的合围之下通通自尽了。
查了这么久,却连一份审问的供词都没能呈上来,齐昭大动肝火,下旨将那些刺客的尸体鞭尸后再凌迟,一个都不能放过。
知道刺客被剿灭的事后,我偷摸着给青蕴上了三炷香。
若非齐昭突然来了筑兰宫,我肯定还会自顾自地对着那三炷香说上许久的话。
齐昭干巴巴地坐着,我干巴巴地陪着,沉默了许久,他突然开口,问我病可好些了。
我说已经无碍,他便点了点头,又干坐了一会儿后,就起身离开了。
自孟丹卿离世,齐昭头一次踏足后宫便来了我的筑兰宫,虽然只是坐了一小会儿,但还是使得关于我复宠的消息传了个沸沸扬扬。
不过这次众人都猜错了,确是有人得了圣宠,但那人却不是我,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一朝得宠,两个月内接连晋升,不多久就封做了元嫔。
元嫔承宠后第一次来筑兰宫请安时,我看着她的那张脸,瞬间就明白了齐昭为什么会突然宠幸她。
只因这张脸与孟丹卿实在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叫我见了都晃神,宛若故人归来。
元嫔是替身这件事,齐昭明白,我明白,其他嫔妃明白,就连元嫔自己都明白。
不过她倒是活得清楚,压根儿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替身,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无人能争过一个死去的人,那她便不争,只顺着齐昭的意就好了。
元嫔靠着自己那五分形似与三分神似,硬生生固了好几十天的宠,只可惜扮得再像,内里也还是不一样的,自封嫔以后,齐昭便隐约也厌倦了她。
但还不等失宠,太医就为元嫔诊出了喜脉。
于是元嫔腹中的孩子好似也成了替身。
从前齐昭替孟丹卿腹中的胎儿取名,说若是女儿,就唤楚容,若是男孩儿,就叫昱瑾。
只可惜小公主楚容早产早夭,成了齐昭心头的一处隐痛。
如今元嫔有孕,齐昭的心思就放在了她的肚子上。
太医一日三次的请安脉次次不落,整个后宫都在绕着元嫔转,直到第二年夏初,元嫔顺利产下四皇子后,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齐昭替四皇子取名为聿瑾,不同字,却同音。
元嫔晋封成了元妃,但齐昭却不许她亲自抚养四皇子。
或许于齐昭而言,四皇子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他与孟丹卿的孩子,他怕元妃那只有三分的神似,教坏了聿瑾。
至于孟丹卿与四皇子愿不愿意,谁又能知道呢。
宫里添了一位小皇子,按理说是要大贺一番的,可最近连月大旱,关于灾情的奏折堆在龙案上,外面流民遍野,宫里也实在不好庆贺些什么。
历来每逢这样的大旱,皇帝都要出宫去寺中祈福求雨,而更巧的是,今年有人在京郊华隐寺的山脚下发现了一块巨石,巨石形若天然,上面镂空之处隐约可见「风调雨顺」四个字。
上报之人说这是天赐祥瑞,使得齐昭当即定下了六日后便去华隐寺祈雨的旨意。
12.
历来祈福求雨都是帝后同往,如今后位空悬,只好由我随齐昭一同去了。
能出宫,虽只是京郊,但好歹不再是只能看这被宫墙框得四四方方的天了。
礼部那边正有条不紊地筹备着祈雨事宜,方其安这边却发现了一件新鲜事儿。
听方其安说,是筑兰宫的一个宫女,名叫文秋,模样生得有几分俊俏,和一个小侍卫是同乡,两人在宫中相识,一来二去就生了情愫。
两个人都老实本分,平日里也从未做过逾矩的事,只是有一日,文秋自己绣了个香囊想送给那个侍卫,不料就这么巧,正好被方其安撞见了。
彼时那侍卫手里握着香囊,文秋手中还捧着侍卫回赠的镯子,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都尴尬极了。
方其安本是路过,却将向来胆小的文秋吓了个半死,最后还是方其安主动安抚了几句,才让文秋放了心。
说起文秋,我也是有些印象的,她这人平时不大爱说话,见了谁都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跟兔子似的。
「那侍卫人怎么样?」我抿了一口茶,问道。
「听说人品不错,稳重能干,那天被我撞见的时候,他也是先护着文秋的,就是……」方其安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笑了一声。
「就是什么?」我颇为好奇地追问。
「就是挑东西的眼光差了些,他送文秋的那些镯子钗子,按理说也不便宜,更是用了心的,但上面纹样净是些虎啊豹啊的,实在是不太好看,就连文秋自己都不肯戴。」
方其安话一出口,我也有些忍俊不禁:「虽然款式刚硬了些,但好歹心意是有的。」
我放下茶盏,看着方其安,揶揄着问:「你老说别人,那若是你有了心仪的姑娘,你打算送什么?」
「我、我……」方其安被我突然一问,人都结巴了起来,顿了一下才斟酌着说道:「奴才不会旁的,除了送脂粉首饰,奴才也只有木雕的手艺还算拿得出手了,想来,也只能将那人的一颦一笑刻下来,算是一些心意。」
「送木雕倒是别出心裁又有意趣。」我轻轻点了点头,见左右没有旁人,便又补充道:「日后你若有了两情相悦的人,必得告诉我,也好让我这个阿姐替你做一回主。」
「奴才身份卑微,身体残缺,怎好耽误了别人。」
方其安声音虽轻,却让我闻之一愣。
宫中结为对食的内侍宫女不在少数,如今方其安已是筑兰宫的内侍总管,若他想要与人对食,并非难事,可他却说,不愿耽误别人。
「是我失言了。」我沉默了一下,由衷道:「你人这般好,我甚至巴不得你是我的亲弟弟,你可不许自轻。」
这话是真心话,方其安也听得出来,他腼腆一笑,也不再接方才的话茬了,反倒说想替文秋讨个恩赐,若是没有主子做主,文秋和那侍卫只怕还要再熬上五六年才能修成正果。
「这简单,若他二人愿意,过几日从华隐寺回来,我让人挑个好日子,给他们赐婚就是了,这也算是筑兰宫的一桩喜事。」
我应允了以后,方其安就将这件事告诉了文秋。
于是我眼见着文秋一改从前怯懦的模样,连着几日都劲头十足,就连我离宫前往华隐寺那日,她看向我时,眼睛都还是亮晶晶的,像是盛了光。
因为之前刺客行刺一事,这次出宫的守卫都是下了大功夫的,不但途中车架被围得严严实实,就连华隐寺也被提前清理了一通,除了寺中的尼姑,其余人等一律早早拦在了外面。
我随齐昭一起拾阶而上,先后踏入了华隐寺的正殿。
大殿内只留了二十余个尼姑在旁边诵经,我粗粗扫了一眼,目光就被其中一个尼姑吸引住了。
同是诵经,同是佛陀弟子,她跪在其中,身形却明显比旁人佝偻一些,像是个老妇人,但我却也看不出她的年龄,只因她大半张脸上都覆盖着烧伤的痕迹。
想来也是个苦命人。
我收回目光,跪在了拜垫之上,也跪在了菩萨脚下。
在虔诚的诵经声,我应与齐昭先后供香,祈盼国运昌盛,早降甘霖。
而前来递香给我的尼姑,竟就是方才我瞧见的那个。
齐昭未曾想到前来给我递香之人面目会是如此骇人,在她不慎将妙香蹭到我的衣袖上后,齐昭更是直接皱起了眉,面露不愉。
见齐昭不悦,那尼姑当即战战兢兢地埋下了头,颤声请我去挪步偏殿更衣。
我听她声音嘶哑,身形也在晃动,想着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先自她手中接过了香,轻道了一声无碍后便去案前供香了。
等我上完香再转身时,那尼姑已经退离了几步远,我瞥了她一眼,正好与她目光相接。
刹那间,我的心空了一下,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抓不住。
就这瞬息的功夫,我晃了晃神,等再看向她时,她已经垂了下头,还更加佝偻了几分。
13.
就在我出神的功夫,大殿外面突然响起了一记利刃出鞘的声音,仓啷一声,长刀映着寒光,一刀劈断了两支破空而来的箭矢。
我无措地后退了半步,险些摔倒。
劈断箭矢的人是守在殿外的侍卫统领,一身好功夫,反应也迅速,我身形还未稳住,他就已经持刀挡在大殿门口,高呼了一声「有刺客」,其余侍卫也立马纷纷拔刀横列在前,瞬间形成了一堵人墙。
「云儿,到朕身边来!」
我正望着门口的方向,忽听齐昭语气急促地叫了我的名字,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至了他的身后。
齐昭比我高了一个头,如今他握着我的手站在大殿中,挡在我的身前,仿佛隔断了外面一切的凶险。
我愣愣地看了一眼与齐昭交握在一起的手,随后目光越过齐昭,看见方其安和齐昭身边的内侍总管带着十来个人匆忙跨进大殿,随后一齐合上了大门。
厚重的木门被合上时,发出了吱呀的悠长声响,守在门边的方其安看见我已经站在齐昭身后,才远远地松了一口气。
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华隐寺突然出现了刺客,而且这放冷箭的手段,与之前刺杀孟丹卿的刺客如出一辙。
但之前呈上的奏折,上面写的却是刺客已全数剿灭。
我虽看不见齐昭的表情,却还是察觉到了他的怒意。
这殿内突然多了这么多人,虽然事发突然,但好在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加之齐昭就在殿内,所以大家都还算冷静,也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声响,以至于我还能时不时听见外面箭矢被劈断后叮当落地的声音。
随着箭矢之声的消失,外面又紧接着响起刀剑碰撞的声音。
兵戈声与嘶吼声越来越大,使得殿内的安静也被打破,周围的私语声逐渐放大,人影徘徊踌躇,甚至还有尼姑被吓出了哭腔,让空气都跟着焦灼了起来。
方其安透过门缝向外看了一眼,禀报说方才刺客只是放冷箭,并未现身,现在是全都出来了,正和宫中侍卫在外厮杀,才使得声响大了起来。
「刺客人数如何?」齐昭厉声问道。
「并不算多,应该只有三十余人。」
竟然才三十余人,可听外面的声响,说是有七八十人都不为过。
三十余人对上数百侍卫,如同以卵击石,更何况还是由暗转明,就算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与自投罗网无异。
我一时心绪杂乱,还未能想通这些刺客的谋算,就又察觉殿内似乎少了一个人。
我鬼使神差地挣开了齐昭的手,狐疑地缓步走向了大殿的角落。
那角落里挤的都是刚刚诵经的尼姑,众人靠在一起,见我过去,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知我是要做什么。
「你们之中那个脸上有疤的法师去哪儿了?」我扫视了一圈她们的脸,确认少了一个人。
听我发问,她们才从惊慌中回神,发现当真少了一个人。
不等众人给出答案,我的耳边就骤然响起了惊雷般的爆炸声。
热浪犹有实体般冲击着我的背部,我仿佛被数十只手狠狠推了一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让我来不及反应。
就在我摔倒在地的瞬间,有人自我身后奔来,一手护住了我的头,人也整个扑在了我的身上,替我隔开了热浪。
我被冲击得头晕目眩,脑中只激荡着一句话——
大殿之中被人安了火药。
我的四肢百骸都在发疼,可我来不及再多想,便扭头看向了方才齐昭站的位置。
「阿昭!」我歇斯底里地呼喊,却只能在浓烟与火光中看见模糊的人影。
无人回应我。
只与上一次爆炸隔了不到几息的功夫,第二次爆炸的声音就再度响了起来。
震耳欲聋,火光烈烈。
比第一次剧烈,比第一次可怕,也比第一次,无望。
在浓烟中,我的眼睛忽然被方才护住我头的那只手给捂住了,这只手掌心粗粝,好似覆盖了一层茧。
我听见耳畔有人叫我的名字,书云两个字从他的嘴中说出来,沾着鲜血的气息,让我尤为陌生。
他平日都称我娘娘,也叫过几次阿姐,这是他第一次叫我书云,在滔天的火光中,在满殿神佛四溅的残骸中。
大殿的房梁和砖瓦重重砸下,我张了张嘴,想应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就这样听着周遭或微弱或剧烈的哭喊声与碎裂声,在方其安的掌心,沉沉阖上了双目。
14.
在失去青蕴后,我又失去了方其安。
他们俩,一个是为了救孟丹卿,一个是为了救我。
只是孟丹卿死了,我却还苟活着。
我的身上包扎了许多处伤口,右腿也被灼伤了,伤的地方泛起的疼意总是密密麻麻的,仿佛能钻进骨头里。
我感受着这样的痛楚,总是忍不住去想,方其安该有多疼。
旁人告诉我,当时大殿已经成了半个废墟,冲进去救人的侍卫只救出了我、齐昭、和另外两个离门口十分近的尼姑,其余人都葬生火海,无一生还。
救我时,扑在我身上的那人后背已经血肉模糊,大殿的横梁砸在了他的身上,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压变了形,可他一手覆在我的眼上,一手死死扣住我的肩膀,侍卫无法,只能砍断了他的胳膊,才将我救了出来。
齐昭离火药爆炸的地方还要近一些,是他身边的内侍总管和其他五六个小太监做了人墙,一层又一层地护住他,才保住了他的命。
我与他双双晕厥,被匆匆送回了宫,如今我醒了,他却一脚踩进了鬼门关,昏迷至今。
我醒过来后,躺在床上足足缓了半个多时辰,无论旁人将那日的场景描述得如何惨烈,我却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似的,脑子里唯一的场景,只剩了满目的火光,紧接着就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那片黑暗,是方其安的手掌。
方其安曾说,他拜过许多护佑世人的神灵,却没一个眷顾过他,如今他为了救我,永远留在了那座菩萨慈眉,金刚怒目的华隐寺。
我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而我醒过来的消息不知何时已经传了出去,筑兰宫外,人跪了一排又一排,说要请我出面,主持大局。
我甚至来不及大哭一场,就在众人的恳求声中去了鸿宁殿。
齐昭安静地躺在鸿宁殿的床榻上,他伤得实在太重了,哪怕我凑到他的面前,也只能听见些许微弱的呼吸声。
我问太医,皇上伤势如何,太医便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大概。
于是我无力地摆了摆手,让殿内的人都退下,只留下了太医。
等人都走干净了,太医才轻颤着对我说出了实话:
「回贵妃娘娘,皇上伤势过重,微臣已经竭尽全力,但恐怕还是……且就算皇上得上天护佑醒了过来,腿上与右臂的伤也恐难痊愈,还请娘娘恕罪。」
我看着太医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明白这就是最大的实话了。
「本宫知道了,你们竭力尽能就是。」在太医如蒙大赦的目光中,我接着说:「但若是皇上的病情被人传出去半个不该说的字,你应该知道后果。」
「微臣明白。」
我不是医者,我救不了齐昭,所以我只能将他托付给太医,再拖着自己这幅残躯,去护住他的江山。
我差人将聿瑾带来鸿宁殿偏殿,让乳娘和太医一同照料聿瑾,又调来侍卫围住了整个鸿宁殿,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对外只说皇上病情好转,就快要苏醒,使后妃悉数回到各自居所。
安排好宫内事宜后,我亲笔写了一封信,让齐昭的亲卫送去孟府,恳请孟太傅出面主持大局安抚人心,替齐昭镇住动荡的前朝。
最后,我找来了侍卫统领,问他华隐寺的那些刺客如今怎样了。
「刺客死伤殆尽,活捉了三个,已在日夜连审,华隐寺所有人都已经收押关进了大牢,也在逐个审问。」
「那些尼姑中,可有一个脸上有疤的?」
「有,有一个脸上有旧伤的尼姑,山下的守卫抓住她时,她正鬼鬼祟祟想要偷逃,因她形迹可疑,第一个审的就是她,但她什么都没说……」侍卫统领声音一滞,思索了一下,补充道:「她只问了贵妃娘娘您是否……是否还活着。」
说完这句话,侍卫统领就将头埋了下去。
我微微一愣,在华隐寺大殿中的种种场景忽地浮现在了我的脑中,反反复复,像是画卷一样一点点放大铺陈在我眼前,让我刹那间心乱如麻。
我明明端坐在椅子上,却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扭曲,颠倒。
「本宫要见她。」在侍卫统领略显疑惑的目光中,我佯装平静地解释说:「华隐寺大殿内的火药可能与她有关,本宫要亲自审她。」
因我腿伤未愈不便去大牢,所以统领特意派人将她押了过来。
我挑了座平日闲置的偏殿,坐在椅子上等人来,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侍卫就将那尼姑五花大绑地扔在了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脚边这个摔倒在地上,浑身都是鞭印和血渍,嘴也被布团塞住的人,摆了摆手,让侍卫和婢女都先退了出去。
侍卫提醒我这人被抓后屡次想要自尽,所以才用布团塞住了嘴,绑得严实了些,让我小心些。
我点了点头,看他们鱼贯而出,虚合上殿门后,才自椅子上起身,弯腰钳制住了这尼姑的下巴。
她被迫仰头与我对视,我一言不语地取出她口中的布团,接着扭过她的头,擦去她耳边的血迹,最后在她的右耳耳窝中,找到了一颗痣。
眼前的人面目全非,可耳窝里的这颗痣却还在,只是那天华隐寺中匆匆一瞥,我竟没有在意。
只一眼,我便整个人都泄了力,倏地半跪在了她面前,就连腿上伤口泛起的痛楚,我也不在意了。
「如霜……如霜……」我伸手捧住她的脸,声音止不住地打颤:「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你。
怎么会是你。
15.
眼前的人,是曾经冰清玉洁,如霜如月的沈家大小姐,是曾与我同榻而眠,教我琴技的沈如霜啊。
「别哭了,我差点害死了你,你不该为我而哭……亲眼看见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沈如霜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噗嗤一声捅进了我的皮肉里,我的手脚冰凉,肚子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五脏六腑都在疼。
「华隐寺的火药是你布置的?」我说。
「是。」
「长街刺杀皇后的刺客,也是你安排?」
「对。」
我问着早已预见答案的问题,她回答着最简洁明了的答案。
早已自焚于火中的沈如霜没有死,她现在就在我面前,承认了这一切都是她的安排。
我垂下双臂,颓然靠在了身后的桌腿上,喃喃道:「我以为你早就死了,死在皇子府那场大火里。」
「是,我本该死在火中,可是我命大,在烈火中醒了过来,侥幸逃了出去。」
我的脑子混混沌沌,有些想不通她的话,僵硬着哑声反问:「逃了出去……你不是,自焚吗?」
听见我的话,沈如霜突然笑了起来,泪水顺着她的疤痕滑落,洇开了血渍,她说:
「自焚?你信吗?云儿,你真的信吗?」
我有些愣住了。
所有人都同我说,沈如霜带着自己的孩子殉了二皇子,从未有人问过我,信不信这件事。
我应是信的,我也曾为她痛哭,为她立碑,可现在她就在我面前,一字一句地问我,「你信吗?」
我无措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能怔愣着听她痛苦地向我剖陈旧事。
她说是齐昭给她下了药,做出了她带着孩子自尽的假象。
她说她逃无可逃,只能与乞丐为伍,最后进了华隐寺,怀着满腔仇恨,蛰伏多年。
她说那些刺客其实是二皇子齐晔早年养在别处的死士,是她联系上了他们,后来又特意让他们埋伏在长街刺杀孟丹卿,替自己惨死的孩子报仇。
她还说那块所谓天降祥瑞的石头,也是她假造的,只为了引齐昭去华隐寺,那时齐晔留下的死士经过一场围剿已经死伤殆尽,只剩藏在华隐寺周围的三十余人,绝对不是宫中侍卫的对手。
所以她让余下的死士做出刺杀的喧闹假象引众人注意,使得齐昭滞留大殿之中,自己再趁乱伺机点燃引线,引爆被她提早藏在佛像底下的火药,随后她再从后门离开。
一环又一环。
一计又一计。
害死了孟丹卿,要了青蕴的命,而今我的夫君性命垂危,方其安更是尸骨无存。
故人不肯入梦,原是还留在着世间,可再度相见,却是此番光景。
我忽觉耳朵嗡嗡作响,人也轻飘飘的,像是落进了地狱里。
沈如霜平的眼泪一股又一股地,像泉水一样从她充血的眼里涌了出来。
我麻木地看着她,轻声说:「我曾经是真的想保住你的性命,可……」
可为什么到头来,却变成了这样。
「你想要保住我,但华隐寺中,是我对你不住,可是云儿……我并不想你死,我也不想害死青蕴。」
所以那天刻意将我的衣袖弄脏,想要将我引去偏殿。
只是她对齐昭的恨意,不足以让她为我放弃这难得的,可以一击即中的机会。
我喉头一涩,竟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一声。
我与她同是跪坐在地上,她是衣衫褴褛的死囚,我却是锦衣华服的贵妃。
我与她对望时,时光仿佛倒流了一般。
她仍旧是少女的模样,我拉着她的手,青蕴跟在我俩身后,我和她一起听青蕴喋喋不休地说着京都里哪家贵女怀了春,哪家的公子又动了心。
那般的好光景,再也回不去了。
「齐晔谋反,你又行刺,你我二人,竟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仇敌了。」我感觉好像有一根长针,径直扎进了我的心里,我说出一个字,血珠子就跟着往外渗一滴。
「谋反?齐晔没有谋反,是齐昭,这都是齐昭的诡计!」沈如霜突然绷直了身体,绝望地嘶吼了出来:「先皇病重时,是齐昭偷用玉玺篡改诏书,当初真正受命监国的应该是齐晔!」
我的耳廓有些发麻,方才透过窗棂洒进殿内的阳光不知何时退了出去,整个房间愈发昏暗了起来。
我就这样呆滞着,想了许久沈如霜的话。
我记得先皇在世时,齐昭与齐晔在朝堂上分庭抗礼,齐晔虽不是嫡子,却是兄长,有些时候,他还能压过齐昭一头,很是得先皇信重,反而是齐昭,虽是嫡子,却常被先皇批驳,说他太过守旧,资质只堪当守成之主。
可齐昭是东宫嫡出,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啊。
「不会的。」我茫然驳斥道:「先皇怎么可能会让齐晔监国……」
「当初齐昭篡改诏书软禁先皇,先皇身边的内侍拼死送出先皇手书,赶至皇子府交到了我的手中,随后齐昭亲兵赶到,斩杀内侍,将我软禁,后来齐昭特意将我被软禁命在旦夕的消息泄露给正在奔赴回京的齐晔,齐晔为了救我带兵进京,最后落入齐昭的陷阱,被冠以谋逆之名当场处决。」
那年水患绵延,二皇子齐晔受命巡查水患,不久后先皇突然病重,齐晔日夜兼程赶回京都,却带了兵将直逼皇城。
我还记得那日宫门染血,青蕴陪在我身边,一步未离。
「齐晔死后,齐昭以我孩儿性命相要挟,逼我交出先皇手书,我与他交换后才知道,他从未想过留下我与孩子的命,他想要所有人都为了他谋逆的秘密陪葬!可笑我失去一切,只能苟活于世间伺机报仇,却永远,无法洗刷齐晔的冤屈了。」
是了,一个面目全非的女人,无权无势,更没有证据,除了那些死士愿意跟从她,又还有谁愿意信她呢。
我安静地听完了沈如霜的话,本想用手扶着桌角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却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我不知这些话是真是假。
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乱极了,像是这些年所有的事一同回笼,让我逃无可逃。
我突然很想离开这里,想要去找一个无人的,安静的地方,让自己好好喘口气。
于是我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在沈如霜绝望的目光中,我虽站了起来,脊背上却仿佛压了千万斤铁块,我抑制不住地弯下了腰,用手撑住膝盖,像条濒死的鱼一样竭力呼吸。
我听见沈如霜说,这是她的最后一搏,若齐昭死了,她的仇也就报了,若是齐昭没死,她便先一步下地狱,死后化作厉鬼,日日向齐昭索命。
我依然沉默着,眼里也发涩。
「云儿,你不该见我的。」沈如霜突然扯出了一抹苦笑,她垂着眼,眼皮上也沾着血。
我脑子有些糊涂了,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只是想见到她,想确认她到底是谁,想问问她这些事到底是不是她做的。
我不想被蒙在鼓中,只是如今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切,却又让我觉得如梦一般,不可置信。
我扶着桌子,扶着木架,最后绕过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门边。
透过半掌宽的门缝,我看见外面阴云密布,隐隐有了下雨的态势。
我突然推开了门,一直守在外面的文秋被吓了一跳,连忙凑过来扶住了我胳膊。
文秋低声说国舅爷与孟太傅都进宫了,现在正在鸿宁殿,刚刚鸿宁殿那边来了人,说要请我过去一趟。
我没有回答,只轻轻拂开了文秋的手,想要自己走出去。
「云儿。」
我听见身后有人唤我,可我无力回头,只能背对着她,就这么听着。
「那曲潇湘水云,你可会弹了?」
沈如霜问得极为自然,像是那日她在华隐寺诵经时的声音那样沉稳柔和。
我突然想要恸哭,想要哀嚎,可我却只是睁着自己这双干涩的眼睛,什么声响也没发出。
我默然跨出殿门,告诉侍卫将殿中的人带回去,不要再动刑了。
我又兀自踏上宫道,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风里携带着冷意,吹动了我的衣摆。
我不要文秋扶我,文秋便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
我想着,再刮一会儿风,就该下雨了。
我应该去鸿宁殿见见国舅爷,见见孟太傅,可我实在太疲累了,连睁眼都困难。
我刚走了一小段路,雨还没有落下来,就有侍卫跑了过来,跪在我面前告诉我,方才他们刚进殿内,那犯人就猛地撞向了砖地,现在已经断气了。
我猛地回头,只见到宫殿巍峨,黑云覆顶。
文秋茫然无措地看着我,我先是嗓间一麻,接着便是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
极目潇湘,云水苍苍。
我从前未学会,日后也再学不会了。
16.
宫里死了个脸上有疤的囚犯,我在她死去的那座宫殿的不远处掉了眼泪。
最后在鸿宁殿那边派来的内侍的恳求下,我终是乘上轿撵,去见了国舅爷和孟太傅。
国舅爷名为严知肃,是齐昭的亲舅舅,身份显赫,是严氏如今的顶梁柱。
以往在东宫时,我常是跟着齐昭一同叫他舅舅,如今许久未见,物是人非,我见了他也只能叫上一声严大人。
他素来是不喜欢我的,尤其是庄氏落败后,他觉得我性格懦弱,更无力帮扶齐昭,更觉得我能当这么多年的太子妃,是因为我蛊惑了齐昭。
上一次见面,严知肃还是气宇轩昂的模样,现在他的鬓角,竟也生了零星白发,孟太傅也是一样,自孟丹卿死后,我就听说孟太傅的身体不大好了,如今一见,他的老态也愈发明显了。
我们三人同坐在鸿宁殿的偏殿,屏退左右后,我就将太医曾告诉我的话悉数转述给了他二人。
殿内死寂一片,只时不时响起两声风刮过窗棂的声响。
「臣听闻,容贵妃在华隐寺中也受了伤,不知娘娘可还安好?」
我瞥了一眼自己的小腿处,宽大的衣摆已经将腿上渗出的血迹遮了个严严实实。
「有劳严大人挂心了,小伤而已,已经无碍了。」抬头时我正对上严知肃审视的目光,便也懒得挂上笑强撑了,只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臣见贵妃娘娘神色困倦,想来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如今我与孟太傅皆在,娘娘也可安心休养了。」
眼前的人,一个是齐昭的亲舅舅,当初太后薨逝,死前就曾将齐昭托付给自己的这个亲弟弟,要他为了齐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另一个是齐昭的恩师,是孟丹卿的伯父,之前更是我亲笔手书请他坐镇前朝。
如今这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坐在我面前,用着最妥帖和气的语气,要我安心休养。
言下之意,无非是如今齐昭昏迷,我这个后宫妇人还是好好待在我的筑兰宫里才对。
我知道国舅爷与孟太傅都在防着我,防我趁齐昭病重伺机弄权,挟聿瑾以混乱朝纲。
只是我实在疲于解释了。
这皇权压在我的头顶,让我变成了一滩死水。
于是我依照着他们的安排,回了筑兰宫,偌大的权力在我的手中滚了一圈,最后回到了鸿宁殿的龙案之上。
在我回到筑兰宫后,天上真的下起了雨,雨点由小到大,落在地上,落在树叶上,落在层层碧瓦上。
文秋替我换好了药,我站在廊下,一边听着让人心静的雨声,一边看雨滴落在积水中,砸出道道涟漪。
天降甘霖,今年的秋旱该过去了。
我伸出手,在廊边接住了几滴雨。
文秋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替我披上了一件大氅。
我问文秋想不想出宫,可素来胆小柔弱的文秋只是沉吟了一瞬,就坚定地摇了摇头。
「奴婢不想出宫,奴婢想待在筑兰宫里,陪着贵妃娘娘。」
我想伸手去摸一摸文秋的脸蛋儿,可我的手实在太凉了,我怕吓着她。
那日雨声不歇,我告诉文秋,能出宫,就出宫吧,就当是替我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我曾答应过方其安,从华隐寺回来以后,就给文秋赐婚。
那时我还想着这应该是一件喜事,到时候就让方其安做文秋的娘家人,送文秋出嫁,还能吓一吓那个小侍卫,叫他日后也不敢负了文秋。
可如今喜事是办不成了,我只能塞给文秋许多银两,悄悄派人将她送出宫,让她去过安稳日子。
听说离宫那日文秋不肯走,哭得也伤怀,我不忍送她,只一个人待在内殿出神。
文秋之前说,她要留在筑兰宫陪我,这话青蕴说过,方其安也说过,可到头来,都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如今文秋也这么说,我却是怎么也不敢让她留下了。
文秋走后,我就不许旁的宫女内侍近我的身了,就连换药与喝药我也十分懈怠,以至于腿上的伤总是好不了,身子也跟着每况愈下。
若说青蕴的死带走了我半条命,那方其安的是死,就带走了我剩下的半条命。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在筑兰宫里苟延残喘,从前替青蕴做法事的法师说方其安死的惨烈,定是要好好为他超度上十五日,保他来生平安才行。
于是我托法师在宫外给方其安设了灵堂,方其安没有家人,我就自己在筑兰宫里日日给他上香念经,想苦求十五日,求那诸天神佛,让方其安下辈子别再过得这么苦。
等待鸿宁殿那边的消息与给方其安念经,已然成了我人生中最后的支柱。
我就这样一连看了五日的落雨,也一连念了五日的佛经,最后在雨停风止的那日,等来了鸿宁殿的内侍。
内侍步履匆匆,喘着粗气跑来告诉我,说齐昭醒了。
17.
齐昭转危为安,我应是高兴的,可我笑不出来,只觉得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发走了来通传的内侍后,我就又跪回了佛龛前继续闭目诵经。
齐昭醒后,压在整座皇宫上的阴云仿佛都消散了,一连好几日的雨不但冲走了旱灾,还带回了他这个皇帝。
太医说齐昭恢复得极好,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只需静养就是。
鸿宁殿依旧守备森严,齐昭醒过来以后,没有传召过任何一个妃嫔,也免了众人的请安,倒真是应了太医叮嘱的「静养」二字。
自那日沈如霜死后,我的心里就留下了一团疑云,起初我憋了一口气,想着齐昭醒过来以后,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可念了这几日的佛经,我突然静了许多。
我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在面对齐昭时,将那些疑问问出口。
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齐昭给我的,他是我的夫君,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我没有资格质问他什么。
听说齐昭醒后,华隐寺火药案就被移交给了严知肃,生擒的那几名刺客被用尽酷刑后什么也没说,死前也没吐出一个字来,使得查案的线索又断了。
在我替方其安诵经的第九日,宫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因着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加之齐昭大病初愈,所以特意吩咐了,说今年的中秋要在揽月台大办一场合宫夜宴。
我掐算了一下日子,中秋夜宴那天正好是我替方其安诵完经的后一天。
在替方其安诵经的十日,突然有人送来了一个大木箱子,放在了筑兰宫的宫门口。
送东西来的人说这是方其安的遗物,方其安从前是我宫中的内侍总管,我又极为信重他,他的东西旁人不敢随意处置,所以特意整理在了一起,想来问问我如何处置这些东西。
想来是因为前些日子宫里人人自危,如今齐昭醒了,他们才敢来问我。
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将念珠放在了桌案上,让人将那大木箱子送了进来。
这箱子里的,便是方其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的东西了。
这箱子只是看起来大,里面的东西却没有多少,几套衣物,几件我送给他的玉器,还有一个两尺长的小木箱,就是全部了。
里面的东西码得整整齐齐,我看见这些物件,就总觉得方其安还在我身边似的。
我弯下腰,取出了那个小木箱,本想看看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可箱子还没打开,就有人通传,说齐昭要召见我,就在鸿宁殿。
我望了一眼外面,现在正逢夕阳西下,天际的晚霞好似铺陈了千里,壮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收回了目光,将手中的小木箱放回原处后,就跟着来通传的人一同去了鸿宁殿。
我本以为齐昭应还在床榻之上养伤,却不想我到的时候,他正坐在高位之上。
我跨进鸿宁殿的殿门,一眼就看见了脸颊瘦削得凹了进去的齐昭。
多日未见,如今那身威严的帝王常服套在他身上,竟显得尤为空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折。
虽然殿内已经掌了灯,可我与齐昭对望时,还是觉着他眸色沉沉,像是浸了墨。
殿内除了齐昭,便只剩下一个国舅爷严知肃了。
自我进门开始,严知肃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我,我跪下请安时,还不等齐昭说话,他就抢先开口,请齐昭治我的罪。
鸿宁殿中砖石的寒气透过布料钻进我的膝盖中,我错愕抬头,看向一脸肃然的严知肃,听他对着齐昭言之凿凿地痛陈我的罪状。
是我在齐昭病重时调侍卫包围鸿宁殿,不许其他后妃靠近。
是我在华隐寺中与一尼姑过从亲密,而那尼姑与火药息息相关。
是我在后宫私审囚犯干涉政事,此囚犯正是华隐寺中的尼姑,见了我后,囚犯触地身亡,使此案死无对证。
桩桩件件,言下之意无非是华隐寺火药案,与我脱不了干系。
严知肃说话掷地有声,一个字一个字,落在地上仿佛能砸出坑,等他说完,我才全然反应过来,自嘲地笑了一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垂眸盯着砖缝,冷声道。
「容贵妃说微臣所言是欲加之罪,那敢问容贵妃,为何要私审囚犯?容贵妃与囚犯在殿中密谈近半个时辰,为何容贵妃离开后她就自尽身亡,这半个时辰中容贵妃又审出了什么?」
因为她是沈如霜,审出来的是当初齐昭曾篡改诏书,可这些话无论是真是假,我都不能当着严知肃的面说出来。
我的沉默,换来了严知肃的冷笑,可不等他继续逼问我,齐昭就开了口,让他先退出殿内。
齐昭的声音还有些嘶哑,透着一股子虚弱。
「皇上……」严知肃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我,反而沉声说道:「臣请奏,将容贵妃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进了大牢,就是落在了严知肃的掌心,他要我生,我便生,他要我死,我便死。
「舅舅是要逼朕对自己的发妻用刑吗?」
天子之怒,纵是没有厉声疾呼,只是皱眉反问,也还是让咄咄逼人如严知肃,登时止了声,缓步退出了鸿宁殿。
离开前,严知肃冷冷扫了我一眼,我与他目光相接时,总觉得他像在看一具尸体。
殿外的晚霞已经渐渐淡了下去,殿内的烛火越发明亮了起来。
在我的身后,殿门缓缓合上,我仍然跪在原处,在满殿寂静中,我听见齐昭说:
「朕知道,你无意趁机争权。」
「皇上既知道,又何必召臣妾前来。」
「舅舅今日上了密折,说你私审了火药案的主犯。」
明明刺客都已经死光了,沈如霜的身份也无人知晓,严知肃怎么知道我审的是主犯,除非……除非刺客死前已经招供了,是严知肃对外隐瞒了真相。
甚至于,严知肃也清楚当年皇子党争,诏书真假之事。
若是如此,就也说得通了。
严知肃查出了真相,知道了沈如霜的身份,为了不将当年旧事翻出来,严知肃处死了刺客,对外称此案为悬案,又写了密折,将真相告诉了齐昭。
因为我曾提审沈如霜,与她独处良久,而我与沈如霜情谊甚笃,严知肃便疑心沈如霜已将当年诏书一事告知于我。
与他而言,现在唯一的疑点,就是沈如霜到底和我说了什么了。
所以严知肃特意罗列出那些罪状,想要将我押入大牢,好好审问我,只是齐昭拦下了他。
齐昭要所有人都退下,要亲自审问我,要我说实话。
如今我跪在鸿宁殿中,听稳坐明堂的齐昭问我,知不知道我提审的那人是谁。
我仰头看着面容憔悴,还强撑着帝王气度的齐昭,突然想起沈如霜同我说过的那句,我不该见她。
那天我浑浑噩噩的,不明白她的话,如今我明白了。
只要她的身份被查清,只要我见了她,无论她有没有告诉我那些旧事,都不重要了。
疑心一旦被种下,就会成为颈侧利刃,随时可以要了我的命。
既已生了疑,就不必彼此抓着那层粉饰太平的布了。
在威严的鸿宁殿内,我回答了齐昭的问题。
「知道。」我说:「是沈如霜。」
18.
我的回答,使得齐昭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沈如霜和你说了什么?」齐昭的身子微微前倾,冷肃问道。
「诏书真假,齐晔谋逆,先皇手书,皇子府失火,她都同臣妾说了。」
「你……」齐昭的胸膛正在快速地起伏着,似是未曾想到我会如此坦然地承认,才使得自己语气微顿。
我若隐瞒,齐昭仍旧会怀疑。
我若坦然,齐昭和我,彼此都痛快些。
「皇上心中想的是什么,沈如霜就告诉了臣妾什么,所以皇上又打算如何?像当初处死沈如霜一样,也杀了臣妾吗?」我凄然一笑,接过齐昭的话,接着说道。
我也曾疑心沈如霜所说并非真话,可事到如今,孰真孰假,已不必再多言说。
我与齐昭的眼中,都像盛了破碎的冰。
自嫁给齐昭以来,我只同他争执过两次,一次是为了他疑心我害了孟丹卿,一次就是现在。
「你觉得,朕会杀了你?」齐昭被我问得一愣,再说话时,他的语气中已经染上了几分不可置信。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而我的沉默,也彻底刺痛了齐昭。
齐昭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撑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来,手指也直直地指向了我,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朕的发妻,朕向来对你处处优容,你竟然疑心朕要杀你?」
「皇上忘了,臣妾是容贵妃。」
我早已,不是齐昭的妻了。
「云儿,你从前从不会这样忤逆朕。」齐昭凝视着我,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愕然的,复杂的神色:「你是在恨朕吗?因为一个沈如霜,你就狠上朕了吗?」
我看着齐昭一步步走下台阶,他的腿伤比我严重许多,走起路来甚是吃力,可他还是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跪着,他站着,我平视前方时,正好看见他衣袍上金线绣成的龙纹,灿灿金色,华贵无匹。
齐昭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使得我被迫与他对视,他离得近了,我便愈发觉得他消瘦。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肉,凉得让我心惊。
「你我成亲十余年,朕可曾苛待过你?」
「未曾。」
父兄离世后,是齐昭一肩挡下了外界的风雨。
我话音刚落,齐昭就松开了钳制住我下巴的那只手。
我隐约可瞧见他眼底的一丝光,只是我实在分不清,那是泪花,还是鸿宁殿里的烛光。
「当年父皇与母后离心,父皇偏宠齐晔,嫌我守旧,母后母族式微,只有舅舅能帮扶朕一二,庄将军战死沙场,朕在朝堂之上屡屡被打压,朕当初要是不争,那在父皇驾崩后,这皇城中的第一道丧钟,就会是为朕而敲!这些事……你难道都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自庄府落败后,齐昭在朝堂之上举步维艰,那时我与齐昭情意缱绻,他也正是意气风发绝不肯认输的年纪,他不愿退让,执意保全了我太子正妃的位置,我无以为报,只能在东宫处处谨慎,替他打点好琐事。
后来齐昭步步为营,得孟太傅青眼,借孟氏之力得以与齐晔相抗。
而我与齐昭那段人人艳羡的年少之情,也在京都权力倾轧与时间磋磨下日渐平淡。
再后来,他遇见了孟丹卿,一个出身孟氏,将齐昭再次照亮的人,所以我情愿孟丹卿成为皇后,情愿自己退居筑兰宫。
那时我以为,这是成全了我们三个人的体面,却没想到会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模样。
「臣妾知道,若没有皇上当年的种种筹谋,如今的我,就会是第二个沈如霜,所以臣妾从未恨过皇上。」
我忽觉自己眼底有泪,渐渐模糊了视线。
「臣妾只是怨,怨世事纷扰,再浓烈的情意也会变得淡薄,怨命运弄人,谁也没被放过,怨自己无用,所珍视之人,一个也留不住,更怨自己心非木石,纵然事事都能理解,却总还是会心痛。」
所珍重之人,相继离去,活着的人,也早已离心。
我没资格恨谁,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明明大家都在命运洪流中挣扎,都在奋力过好自己的日子,但偏偏,就是走成了这样不堪的模样。
我说:「阿昭,我们许下的携手白首之约,无法践诺了。」
从庄氏倾颓的那一刻开始,我与齐昭,就再不复当初了。
幸好,幸好那年南苑杏花纷扬,落在乌发之上,且作白头。
所有的真相就这样赤裸地摊开,让人无处遁逃。
严知肃仍旧是不肯放过我,甚至再次进殿时也还在恳求齐昭,要将我下狱。
真是好一片忠君之心,只是齐昭累了,我也累了。
齐昭背对着我与严知肃,踉踉跄跄地走向了内殿。
在严知肃不依不饶地请旨声中,齐昭疲累道:
「容贵妃私审死囚,擅调禁卫,着降为容妃,禁足筑兰宫,非诏不得出。」
语罢,齐昭便不再听严知肃的劝告,不回头地走进了内殿。
那年早春,我在暖融融的日光下撞进了齐昭怀中,如今深秋,齐昭一人踏进了那片阴影。
我望着齐昭的背影,挺直了脊背,又朝他离去的方向叩首行礼,我埋着头,听见自己说:
「臣妾,谢皇上隆恩。」
19.
来时晚霞如锦,去时星斗漫天。
我先严知肃一步跨出了鸿宁殿,殿外早已掌起了灯,灯笼被风一吹,便轻轻晃动了起来。
「娘娘好本事,多年前能让皇上执意留您做太子妃,多年后还能得皇上圣宠,只是降了位分,不知娘娘日后还会有什么手段,引得皇上解了娘娘的禁足?」
夜里风凉,我扭头看向了身旁这个年近五十,为了齐昭费尽心血的老臣。
「严大人多虑了。」一语必,我收回目光,踏下了鸿宁殿的石阶。
关于我被禁足的旨意,在我回到筑兰宫前就传遍了后宫。
等我进了筑兰宫,宫门就紧紧闭合上了,外面中秋合乐的气氛,衬得筑兰宫内甚是冷清。
我屏退了殿内众人,拿起了念珠,想要继续诵经,可我又突然想起方其安留下的那些东西,便又去将那个小木箱取了出来。
木箱上了锁,但是不大稳当,我只是轻轻一拨,锁就掉了。
我打开箱盖,映入眼帘的是数十个木人。
小巧的木人被打磨得极好,就连木人衣服上的褶皱也被精雕细刻过,在昏黄的烛光下,木人的身上也被镀上了一层暖色光晕。
我拿起其中一个木人,只看了一眼,就想起在去华隐寺之前,我曾打趣方其安,问他若有了心上人,他要送些什么东西。
方其安说,除了脂粉首饰,他也只能送些自己刻的木人了。
方其安还说,他不愿耽误了别人。
如今我看到他刻的木人了,一个一个,被他小心细致地放在这个小木箱子里。
这些木人,刻的是我啊。
我扶着花架子,抱着小木箱,感受着胸腔中越来越大的酸楚,缓缓蹲了下去。
箱子里的木人随着我的动作,发出了碰撞在一起的细微声响。
「方其安……」我低头看着怀中的木人,那些木人或笑或静,踏过了春夏秋冬:「方其安,值得吗……」
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要熬出头了,却为我丢了性命,成了一捧灰烬,方其安,值得吗?
若是当初我去了封后大典,我没有调你进筑兰宫内殿伺候,如今的你是不是还揣着对自己亲姐姐的念想,好好活在这世上。
我靠在花架上,突然咳呛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方其安离开了这么久,我终于为他哭了一场,哭声挤满了整个房间,又倒流进了我的心底。
哭得累了,我就沉沉睡了过去。
以往从未梦见过的故人在这一夜也纷纷入梦,我在梦中挽着青蕴的胳膊,对那些鲜活的面庞说,日后要岁岁常相见,年年不离分。
梦里那般热闹,醒来只有冷清。
在替方其安诵经的第十三日,我将那些木人都取了出来,亲手归置在了架子上,其间还夹杂了一个当初方其安送我的,刻的是我兄长的木人。
替方其安诵经的第十四日,我铺开画卷,将故人的容颜一一画了下来,从午间画到深夜,才悉数画好。
替方其安诵经的最后一日,我照旧上了三炷香,火星在香灰中若隐若现,我看了许久,直到香燃完,我才走出了殿门。
筑兰宫的宫女被裁减了一半,如今留下的都是些生面孔,我不想说话,她们也不敢凑上前来。
我在廊下吹了许久的风,最后随手召来了一个宫女,告诉她今日的晚膳要安排得丰盛一些。
她弓着腰,道了声是,又乖巧退下了。
我虽被禁足,却没被薄待,晚间的膳食送来后,倒也扎扎实实地摆了一桌子。
夜里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月亮,今儿是八月十四,月亮已经圆了。
若中秋是大团圆,今日就算是小团圆吧。
我告诉众人都不必留下伺候,等人走光了,我便关上了房门,坐到了桌边。
桌上被我摆上了许多个空碗和许多双筷子,我吃一口,就往那些碗里各夹一筷子菜,等到那些碗都堆满了菜,我也就吃饱了。
因为喝了半壶酒,我总觉得脚下轻飘飘的,站起来的时候还差点崴了脚。
我飘忽着脚步,去栓死了门窗,又取了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一路点燃了屋内的帷幔,书卷,画册和床榻。
火光由小变大,映红了我的脸。
蜡烛被我扔在地上,我也仰面倒了下去。
火舌渐渐上升,像巨蛇的舌信子一样舔舐着房内的物件,木头被点燃,接连响起噼啪的声音。
我应是醉了,不觉得难受,只觉得解脱,甚至还笑了两声。
屋内的火光越来越旺,引燃了我的衣摆,我的眼睛也不大睁得开了,呼吸也困难了起来。
白烟在我眼前弥漫,外面也渐渐响起了呼救的声音,有人在救火,有人在撞门,有人在哭号。
不过都不重要了,明日就是中秋,众人都团圆,我也该团圆。
齐昭不会再为难,严知肃不必再忧虑,我也解脱了。
这把火会将我烧个干净,最好把我变成一捧灰,风一吹便散了,这座皇宫,这座京都,都再也困不住我了。
我抬起手,白烟在我指间飘摇,像是故人翩跹的衣摆蹭过我的手掌,此生种种,皆从眼前划过。
我的胳膊无力落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在这座困囿了我数年的巍峨宫殿中,我终于闭上了眼睛。
我这一生乏善可陈,唯有死前的这把火,让我轰烈上了几分。